面对眼前的变故,秋墨灵只是驻足了一会儿,确定周遭的植物没有任何变化,拔腿走向祖祠,这棵大树已经穿透屋顶,巨大的伞冠遮蔽住整个建筑,秋墨灵呆呆地盯着树干,耳边满是枝叶摆动的声响,头顶上空,一条条垂下的藤蔓就像琴弦刷刷波动。
她颤颤微微地伸出右手,正犹豫不敢触碰,头顶的伞冠却已经迫不及待,那些藤蔓就像躁动的皮鞭相互抽打,秋墨灵皱心中一横,手掌抚上,心里一惊,树干表面粗糙的纹理竟然像肌肤一般充满弹性。
“你是谁?为何我想如此亲近你?”
“你又是谁?”
“我不知道,我也总在问自己,我的记忆中,好像曾经作过人,男女都是我,但一直轮回在这片村中,可是,只有些许片段,现在我仅是一棵树,却拥有了灵智。”
“你的记忆中,只有村子的景象?”
“对了,还有一个丑陋的女人,不像你这般艳丽,但她好像救过我的命,想到她,我会心生感激,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里没有其他人来过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但我就想与你亲近,你叫什么名字?”
秋墨灵摇了摇头,继续问道。
“除你之外,为何其它的植物都沉默不语?”
“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它们的一丝一毫,就连村口的那些牵牛花,你盯着它们看的时候,仿佛在与我对视。“
“你何时有了灵智?”
“记不得了,突然的一刹?我曾数过日升月落,最后放弃了,对于我,时间毫无意义。”
“那平日你都如何度过?”
“睡觉,一直睡觉,梦里还在这个村子,好多人一起生活,但醒来后,我却什么都记不清楚,还是那些断续的记忆,若不是你的出现,我还在梦中。”
“为何我会感觉到你的心里有股悲伤?像个犯错的孩子。”
秋墨灵愧疚地看向伞冠,转身就要离去。
“你还会再来吗?”
“会的,我叫秋墨灵。”
一路走出村子,秋奎海安静地等着姐姐。
“回家吧,姐姐要找些东西。”
秋奎海失望地跟在后面,却感觉到姐姐凝重的气场,俩人到家后,秋墨灵独自向着谷中走去,她默默地站在狭窄的山壁间,仔细寻找着,终于,小时候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出来,就在那道泉水中,滑腻的石头缝里有一处凹洞,里面掩着一根粗壮的树枝。
她用力抓住,一阵疼痛,随即声响传出,对面的山壁开了一个小洞,她钻身进去,沿着陡峭的台阶一路向上,最后站定在一处石台上,周遭漆黑一片。
秋墨灵蹲在地上小心迈步,终于到了一根铜柱前,只有胳膊粗细,上面镂空着一个个孔洞,她将铜柱顶部的盖子旋开,微微的气流涌入,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她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十指有规律地堵住孔洞,音律随之变化,高低起伏,飘向眼前的黑暗中。
渐渐地,秋墨灵的耳朵一动一动,她突然睁眼,流着泪注视着眼前的文字,它们就像天书一般悬浮在空中,发出微弱的光亮,她贪婪地不肯放过一撇一捺,手中依旧弹奏着孔洞,那些文字继续变换着位置。
最后,它们犹如星辰一般变化出人体的形象,一个个光点彼此紧靠,又再次散开,仿佛在焦急地修补空缺,还有一些穿行其中,就像电流闪过,一些却暗淡了光芒,如同衰老般被身体抛弃,直到人形已经满是创洞行将就木,一片光点再次出现,填补着空缺,整个人形内仿佛变得更加密集,重新恢复了完整。
可是,一阵高音响起,人形分崩离析,纷纷聚合成一粒粒种子,它们形态不一,大小不定,却同类一群拢成一堆,彼此间有序地生出条条连接,汇集到一个个果实中,重新长出枝丫,垂吊在一棵大树的伞冠下。
终于,秋墨灵长舒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全部力量,双手一摊,这些文字才挥舞着翅膀飞向了黑暗中。
现在只剩下单调的音律,秋墨灵却一直瘫坐在石台上,脑海中浮现着一幕幕恐怖的景象,那些曾经游荡在会仙谷中的哭嚎,深夜里波涛汹涌的虫鸣,一只只攀爬在树顶的怪物,一个个目光呆滞的奴仆,还有父亲那张不可一世的嘴脸,儿时的疑问已经找到了答案。
突然,她浑身颤抖地抓住铜柱,用尽力气将它旋出石台,猛地甩向黑暗中,片刻之后,遥遥传来落地的破碎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颤抖着钻出洞口,走回屋子,看到秋奎海坐在花圃中望着星空,那些牵牛花就像宠物般围在身旁,小家伙兀自讲着故事,那些花儿还煞有介事地晃动附和。
“姐姐,我们要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吗?”
“怎么?很孤单啊?”
“嗯,我喜欢以前的生活,有好多人可以说话,现在只有这些花儿陪着我,可是,它们傻傻地只会晃脑袋。”
“难道你见到姐姐前两年的模样,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和别人不一样,但现在你不是又年轻了吗?就像这些花儿,我知道它们也很奇怪,但又有什么问题呢?谁规定人不能像蛇,花儿不能像狗?”
说罢,秋奎海调皮地摸摸牵牛花,两只小胖手左右鼓捣着,就像抱着一只大狗狗的脑袋,秋墨灵欣慰地看着小家伙,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指着天上的星辰说道。
“咱们的祖宗曾经见过一棵神树,好奇之下偷吃了它的果实,结果慢慢变成了古怪的模样,那些寻常的人们将他们视为妖怪,但祖宗们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可以重塑生命,于是,他们尝试着获得其它物种的能力,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显化而出,并一代代传下去,可他们却越来越贪婪,终于,一个个变成了四不像的恐怖妖怪,最后不得不隐藏在会仙谷。”
“但即便如此境遇,我的父亲带着仅存的族人依旧不肯罢休,他们妄图创造新的生命,甚至让死人复生,通过虫豸控制它们成为永不停歇的奴隶。而为了隐藏这里的秘密,更为了防范寻常人的讨伐,他们培育出一只只巨大的怪物,在周围的密林中潜藏守卫。”
秋奎海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抬眼瞧瞧牵牛花,扒开花瓣盯着那些花蕊,秋墨灵温柔地拍拍他的脑袋,抓回粗鲁的小手,指指自己的肚子。
“知道吗?是贪欲害了他们,那棵神树的力量足以扰动万物的边界,那是女娲才能拥有的神力,作为凡人,无法驾驭,充其量可以获得长久的生命,但那时的他们,已经模仿出神树的功能,开始了扰乱因果的妄为,却心中还在惦记着重新找到那棵神树,不单要改变自身的妖化,更为了直接掌握那股真正力量,可是,终于招来了灭顶之灾。”
秋墨灵看着昏昏欲睡的秋奎海,摇摇头将他抱去了床上,自己独自坐着,脑海里依旧翻江倒海,终于,她决定转天重回那个村子。
但是,当正艳阳为五彩斑斓的村庄涂上亮色的时候,黄晨英却懊悔地坐在矮坡上,俯视着眼前的景象,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凝重的脚步声,俩人同时发现了对方,四目相对,都被对方的样貌所惊诧。
“你是何人?”
“从何而来?”
秋墨灵看着眼前这个丑陋的女人,却喜欢她那悦耳的嗓音,若是闭上眼睛,这该是一个曼妙的女人才配拥有的灵动,黄晨英却自惭形秽,转而怒气冲冲,手中的匕首缓缓出鞘。
“会仙谷谷口,谷下村,秋墨灵。”
“你是秋家遗孤?那日逃走的便是你?不好好躲起来,重回会仙谷做甚?”
“你如何知道?”
“我领命镇守会仙谷地界,就是防止妖怪复生。”
“可你却从来没有去过会仙谷。”
话语一出,黄晨英顿时脸红,气鼓鼓地剁了一脚,看着秋墨灵白了一眼。
“怎么,还盼着我去诛妖啊?”
“那你看我像个妖怪吗?”
“不像。”
“那这里可有妖气?”
“也没有,但却落了大难!”
秋墨灵点点头,笑嘻嘻看着黄晨英,指指她手中的匕首。
“姑娘既然负责镇守此地,估计领的还是诛杀之命,今日既然相遇,若是非要杀我,还请等我恢复了村子,我做的孽我来还。”
谁知黄晨英冷冷地盯了一会儿,将匕首一收,愤愤地说。
“我若有心继续杀戮,何必偷那个懒?可此地之事,的确是我疏忽了,但你必须给我个交代,否则我只有杀了你,然后自裁以谢罪!”
秋墨灵笑嘻嘻地点点头,眼前这个丑丫头,曲直分明,性格泼辣,不知是真懒还是别有它意。
“我独自下去即可,你是普通人,就算有诛妖的招法,恐怕也会被感染。”
“不会,他们变异的时候我就来过,一直还不是好好的,我随你一起。”
就这样,俩人并排进了村子,一路上,黄晨英并不害怕,只是一脸愧疚,特别是看到瞎老头枯萎的身躯,气得长吁短叹。
“你说说,你要是逃回来,干嘛不好好呆着?我在外,你在内,井水不犯河水,老娘我就想图个清净,现在好了吧?你说这是意外,可总得那些人信吧?这些村民的后代,很多都去了外面,要是再发生变异,可怎么办啊!”
秋墨灵没有言语,只是兀自走着,俩人渐渐到了祖祠,那棵大树早已醒来,哗啦啦晃动着藤蔓,兴奋地欢迎着她俩。
黄晨英撇着嘴,瞧着舞动跳跃的伞冠,一脸嫌弃地看着秋墨灵。
“你们秋家到底是什么人?这棵树也是你养的?这是见到主人摇尾巴呢?”
“我说了,这是意外,我没有刻意做什么,我倒想问问你,这棵树告诉我,你曾经救过它?”
黄晨英一愣,指指外面的院落。
“上次过来,老村长恳请我不要告诉孙家,我答应了,难道,这些人没有死,都在树里?”
“肉身肯定死了,但却留下了记忆,这棵树告诉我,在梦中他们还生活在村里。”
“那你这是要?”
“将他们化为种子,带回会仙谷。”
说罢,秋墨灵根本不与树交流,只是借了黄晨英的匕首,在掌心狠狠割了一刀,咬着牙将血掌狠狠贴上,表情越来越悲伤,不停地喃喃自语,就像在哄着孩子,而大树欢闹的藤蔓渐渐停了动作,弹性十足的表皮迅速开裂,边缘就像被虫蚁蚕食,一片片尘屑飘散开去,直到两人脚下一陷,眼前的大树已经消失不见。
秋墨灵握紧掌心,鲜血已经不再流淌,只有一颗鲜红的种子融合在伤口中,就像镶嵌了一颗美丽的宝石,而黄晨英就像被雷电击了一下,突然一个哆嗦,向门外望去,整个村子漫天飞舞着尘屑,就像绚丽的沙画被旋风扫荡,重归虚无。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但色空不二,他们去了哪里?”
“在我体内,与我同在,只是换了个地方罢了。“
“我们抬眼能见到星辰,浩瀚没有边界,我们的身体,又何尝不像恒河中的沙砾,否则,若是铁板一块,生命何以生老病死?”
“现在,他们就像我们生活在环宇中的一个星辰上,只是我便是他们的环宇罢了。”
黄晨英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秋墨灵奇怪的言语,一时接不上话,可是,秋墨灵似乎依旧徜徉在自己的思绪中,低头深情地看着掌中的种子,用手指轻轻地抚摸,没有异物的感觉,却立体而有边界,隐约中一道道肉丝蔓延在周围,那条长长的疤痕已经愈合,却留下深深的痕迹,上面浮现出一个个白点如同璀璨的银河。
“我即是宇宙,宇宙即是我,之于众生,唯有诵念阿弥陀佛方能往生极乐,之于他们,与我同在,便是极乐之地?我若永生,极乐长存?”
“等等,你是说,你困住了他们的神识?”
“他们没有迁转,依旧在我手心,我可以感觉到树所说的梦境,可是村子之外,只有零星的地方清晰存在,就像一个迷雾中的世界。”
“你还打算杀了我吗?”
“哼,我从来就没打算杀你,当年会仙谷的惨剧,我虽然没有参与,但我就是觉得秋家不是妖怪,只是得了怪病,天底下哪会有那么多妖怪扎堆生活?可是今天我却觉得,你们一定知道了什么秘密!”
“是的,秋家发现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却被贪欲和狂妄所吞噬,我希望等我死后,这些秘密可以被彻底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