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泯将包裹丢在桌上,愣愣地坐在桌前。
在街头找客栈的时候,一种无力感和无奈仿佛水草似的,深深地将她纠缠起来。到头来还是要回这个院子,当初何必说那些话。要是弄僵了,想要进城恐怕就难了。
门被推开,单明端着一碗粥走进来,轻轻放在桌上。
她之瞅了一眼,没看见盖着搪瓷青花盖子的粥碗里是个什么卖相,先看见的就是那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单明住的地方在塞北这一片不属于闹市,院中布置也都清幽,宛如中原的习性,其中物资花费想必十分巨大。虽然院里没有奴仆服侍,她也能从细节之中看出,单明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
此时那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在食指和关节处都有割伤和擦伤,红痕特别明显。
那不离手的玉扇正十分狼狈地插在腰带中,他浑然不觉得,只认真地将盖子掀开,舀起一勺吹了吹。
心莫名颤了一下。
泯泯坐直身子,“你来做什么?”
其实这是明知故问,但是她就是不喜欢这样,有的好意太难回报,她不想轻易接受。
单明掀起眼帘,一勺子粥递到她的嘴边。
她别过脸去,鼻尖却闻到了一股清香。是白粥,最简单的样式。不知做了多少遍才成功的一碗粥。
单明蹙着眉,自己先凑近了闻了闻,才道,“我让阿逐尝过的,他说很好吃。”
“你别这样。”泯泯觉得还是说清楚的好,“我不喜欢你,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那你自己吃吧。”单明微微笑着,浑然没听见她说什么似的,“多少要吃一点。我以为你不喜欢人多,才没有请厨娘,若是你不愿意做饭,我明日就喊人来,你看好不好?”
泯泯睁大眼睛,站了起来,“你……你算计我?你根本就没有凭证是不是?”顿时间心乱如麻,她只觉得那一点儿进城的希望全都被掐灭在此时了。而眼前这个人的面孔瞬间在烛火之中映出一副格外陌生的模样,果然她还是太相信别人了,连被算计了都不知道。
单明抬眼,手里的粥碗放在桌上,窗外不知何处的野猫一跃而过,发出尖锐的叫声。
泯泯径直往后退着,只听见一声极低的叹息,随后单明低低地笑了起来,眉眼间都是她没见过的邪气,就像是一个演员一秒入了戏。
或者是出了戏,可是谁知道呢。
她哪里分得清哪一个是真的。
只能本能的远离。
单明在沉默中开了口,“没有凭证,我也能带你出去。你想要的东西,我都能给你拿来。”他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因为这就是他的所有了,琥珀色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期待,“什么都可以,你不要怕。我从来没有骗你的意思。”
泯泯咧着嘴笑,眼底却是安安静静的一团漆黑,她道,“我只要进城。”
那城墙高几丈,夜夜有人放哨,纵云梯动静不小,就算是勉强悄无声息,也瞒不过上面的守卫。
单明神色缓和了一点,“可以。”
“今晚可以走吗?”
“三日之后。”他想不到她竟然这么迫切地想要离开,一时慌了神,直接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又后悔,只是三日,怎么够?
泯泯倒是没有说什么。
“行。时候晚了,你也先回去吧。”
单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踏进飒飒风吹的回廊。
泯泯低着头,拨弄着自己已经有些时日没剪的指甲,圆圆润润的,长出一截。她其实并没有指望单明真的能带她出城去,一来二去的,她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
当初在街上看见的那一幕,什么买凭证的场景,只怕都是他叫人做出来的样子。
说出今晚就走,她也明知道他不会同意,一定会尽量拖延时间。
而她,就需要这么一段时间,来考虑如何脱身。
不仅仅是想办法混进城,还要瞒过单明此人。
时间等闲易过,转眼已经过去一天。
表面上还和从前一样,可是连阿逐都发现其中氛围变得更加僵硬了。
饭桌上死气沉沉,泯泯尽量只吃自己面前的菜式,为的就是避开单明特意乱扎的筷子。
“抱歉。”单明将筷子从那叠白菜中拿出来,笑着道歉。
菜有那么多,而他偏要在她夹菜的时候,把筷子伸过来,这太刻意了。
泯泯看着自己被碰到了的筷子,突然就食欲全无。
“我吃饱了。”
碗里的饭却没动几口。
阿逐抬起头来,“主子,她走了。”
“我看见了。”嘴角的笑意维持不住,眉头渐渐蹙起,“怎么她总是会讨厌我呢?”
孤光那个身份,被厌恶了。单明这个身份,还是一样的下场
阿逐哪里懂人类这些爱恨情仇的,他的胃口还好得很,夹了几块糖醋排骨在碗里慢慢吃着。
…………
房门关紧,烛火凄迷。
泯泯将身上的存货全都抖落出来,只想到两种可行的办法。
一,就是用左边这包药粉。
分量不是很多了,但是如果不弄出太大动静的话,只迷昏一部分守卫,就没有问题。
二,是右边的致幻药粉。
只有在一个城门无人通行的时候才可以用,因为这药粉只能用在一个守卫身上,如果人多的话,不仅旁边的路人会发现蹊跷,别的守卫也会发现。只有在人少,只留一个守卫的时候可以一试。
泯泯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检查完毕,再仔细收起来。走廊上一点风吹草动都把她吓得够呛,险些手一抖自己把药粉吸进肚子里去。
好在并没有人来,她特意穿了宽袖的衣裳,袖子里塞了好些东西,却也看不出来。
据她的观察,单明晚上睡得挺早的,只要等今晚夜深,她就偷偷溜出去。只要顺利,明天这时候她就该进了城住在客栈里了。
如果不顺利……
泯泯深吸一口气,不行,今晚一事,没有失败!
树影摇动,在地面如水的月光之中投出藻荇交错的影。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门缝里半露出来。
这个门打开居然那么大声音!
“嘎吱”一声跟惨叫似的,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简直让她吓到浑身僵硬,迟迟不敢动弹。
见并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她这才慢慢挪出身子,门却是不敢再推了。
对面单明的房间一点响动也没有,想必是睡着了吧。
她特意等到子时,就是为了等他睡死过去。
她心稍稍安定下来,偷偷顺着小路跑到后院在黑暗中借着一点月光把火球的绳子解开。想要牵它走,但是她自己过那道城墙都困难,只怕是管不了这匹马了。
绳子已经解开了,你是愿意继续在这里吃免费草料还是溜出去寻求自由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了啊。
泯泯拍拍火球憨憨的大脑袋,心里默念着。
用凌波步飞奔了一路,城门近在眼前。一个行人也没有,四野空旷。只有城门下的几把篝火是亮的。守卫在大门口一左一右站了两个,泯泯心里一紧,想要上前的脚步顿了顿。
此时无人,不如等他一会,说不定这人一会儿就会离开一个呢?
其实还有另一个方案,那就是直接攀上城墙,将城墙上的守卫迷晕。只是看着那几团篝火,她默默将这一方案在脑海里抹除了。
且不说她的轻功有没有好到在不惊动城墙下守卫的情况下飞身上去,就这么明晃晃的火光,她只要一靠近就会被发现。
还是想当然了啊……她还以为不会这么麻烦。
在原地等了许久,那门口的守卫站得稳如泰山。
真的是非常敬业。
她恨不得给他们俩一人发一个敬业的流动红旗,来表彰他们的恪尽职守。
事实上她都要急疯了,眼睛一刻也不停地盯着城门,只怕单明会发现然后追上来。
那她恐怕就走不成了。
“秋秋。”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她都能感觉到喷在后颈处的热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心里一慌,扶着树干的手一松,险些整个人跌在地上。
不会是单明那家伙追来了吧?在心里拼命思考对策,脑子却咋的几乎转不动,她干巴巴地转过头来,心想不管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还能把她怎么样?
结果在看到来人的那一瞬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父?”
“是我。”
凤栖寒搂住二话没说直接扑进自己怀里的小徒弟,心里多日来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只是还留着一个豁口,等待着眼前的人来填。
“我带你回家。”他拍着她的后背,远远看着城门的篝火,风吹过,便左右摇摆着闪烁。
泯泯紧紧抿着唇,松开紧紧箍住凤栖寒腰部的手。
守卫的士兵昏昏欲睡,隐约间看见什么一晃而过。
“哎哎,你看见没有?”
“看见什么?”另一个揉揉眼睛,蹬着站麻的双腿。
“我好像看见鸟飞过去了,你看见了吗?”
“什么鸟啊,大晚上的,冷的很,谁在外面乱飞呢?”
抬头看着黑色的天幕,他摇了摇头,“那可不一定,也许是回家的鸟吧?”
另一个噗嗤笑了,“你他娘的婆婆妈妈,管那么多,只要不是人过去了,管他是鸟还是鸡呢。”
夜色无边,倦鸟归巢。
客栈内还是灯火通明的。除了一个面无表情灌酒的人,就是落北安,柳茗霏二人。
旁边的凳子都收起来架在桌子上了,只有他们坐在看上去已经打烊了的一楼。
落北安蹭得站起来,走上前去,一只毛茸茸的家伙从他怀里跳到地上,扑通一声扎在来人的怀里。
泯泯胳膊一沉,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从白毛里看着她,轻轻摸了摸它的毛,实在是太久没见了。
“都回去睡吧。”凤栖寒对两个徒弟道,自己领着泯泯上了楼,走进一间屋子。
落北安目光顺着楼梯跟了上去,直到二人进屋。
柳茗霏打了个哈欠,“师姐回来了,这下子总算回归正轨了。”
没回来的时候,他都没再听见师父说一句话。冷硬得只怕比茅坑里的石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落北安也成日里担心,又不被师父允许乱走,只能在客栈里等着消息。
落北安点了点头,“走吧。”二人攀着楼梯一步步走。
柳茗霏笑了笑,“明儿不用再拜观音菩萨了?”
落北安神情一肃,“明儿还愿去。”
房间里,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泯泯冷静地将毛球放在角落的小窝里。
随后拉开凳子坐下,将手放在桌上,把袖子往外拉一拉,确定能盖到眼睛的位置。
然后——
开始痛哭流涕。
简直要把这些日子压抑住的不安和害怕全部都哭出来。
真他妈的太难过了,怎么算她也只不过是未成年人,这次是真的把自己丢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
揸一见到师父的时候,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突然消失,委屈的情绪接踵而至,几乎让她没忍住泪洒当场。只不过来没有真正出城,因此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乱了阵脚。
凤栖寒刚关上门,还没回头,就听见她的啜泣声。
她哭的撕心裂肺,声音却不大,小小声,只有抽气的时候有一点小猫似的声响,听得他心都揉碎了似的。
他坐在桌边,手足无措,只能怔怔地看着她哭,手悬在空中许久,才落在那纤瘦的脊背上,轻轻地抚摸着。
他不跟她说别哭。
因为他懂这种委屈。在发现她不见了,却又久寻不得的时候,他也是这种感觉。
泯泯感觉到背上炽热的手掌,猛的起身,一下子扑到凤栖寒的怀里去,揪着那几日没换了的,风尘仆仆的紫色衣袍擦眼泪。
凤栖寒脊背一下子挺直,却听见她一边哭一边说道,“师父,你抱抱我嘛。”
声音软的像蜜糖,又染上了哭腔,特别可怜。
伸手将软软的一只小姑娘扶着腰抱在腿上,按进怀里,颈边都是湿漉漉的泪水,保不齐还有鼻涕。
但他此时都不在意,抱着她,心里无比安定。
泯泯哭了半天,总算是哭累了,抽噎着停下来。抬起头来,委委屈屈地问道。
“师父,你几天没换衣服了?都有味儿了!”
凤栖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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