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男子将目光挪移,发现,自己面前忽然冒出了许多东西。
茶、竹凳、厅堂、院子。
仓库、匠铺、铸锤、铁毡、还有委托单。
山坡、石桥、镇子。
一切一切,都是那名为“丰晓浮”,短短十年中,所见过无数次的东西。
不觉间,已经十年了吗?
在充满各类景象的世界前,丰晓浮这么念道。
紧接着,所有场景里,都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淡淡的眉毛,还有那圆润的脸蛋,嫩红的嘴。
景象里,这个身影时而笑,时而哭,但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面相安宁,举止乖巧。
这,便是丰尘,便是他的儿子。
丰晓浮胸口一紧,整个人不觉低下头。
还有八年,八年呐……
男子捂着胸口,半跪而下。
再八年,他就成年了。再八年,他就成年了啊……!
成千上万的景色无声变化,当丰晓浮抬起头时,他看见了自己这么多年以来强忍病痛,一直渴望见到的景象。
画面里的丰尘,已经不是那样瘦小。年满十八的他,已经变得高大,变得强壮。少年抡起铸锤,满头大汗地打着铁,而他身后,则坐有一位独臂的男子。男子饱受疾病折磨,脸色苍白,可却总是面露微笑,每当少年在铸器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他总会语气温和地指点出来,而少年也会摆出一副醒悟的模样,点头答应。
父子俩,交谈甚欢,毫无隔阂。
“啊……啊啊啊啊……”丰晓浮看到此处,双目闪过无数的欢,无数的悲。
是啊……这不就是我苟活至今的原因吗?自己,怎会将它忘了呢?
男子捂起额头,口唇开始颤抖。
自从身受剧毒,绝境求生之后,丰晓浮每日每夜,无时无刻都不在动用灵力以抑制自身血肉内的绝毒,不让它沾染脑髓,侵蚀心脏。
再加上丹王皇甫昊为他专门配置的仙丹加以辅佐,丰晓浮,的确将毒性纵发的速度降低到了极点。这也是他为何还能在那夜之后,继续存活十年的原因。
他原以为,只要谨慎入微,时刻不疏忽身体的任何异样,自己就算活不过十年,至少也能再活八年。
至少能活到他儿子成年,自己能安心放手的那一刻。
然而,今日与毒宗的一遭相逢,令丰晓浮长久以来靠谨慎细心积累的果实,毁于一旦。
原因,便是他当年中的毒,正是由死教蛊长老,名迫苍花的毒宗,蛊流亲手研制而成的,这世上最凶悍,最难缠的毒。
为了扼制此毒,丰晓浮足足将自己的八成功力堵在心口。而方才他与毒宗一战,全程上下,最多也不过动用了两成,不然,换做是年轻时候,蛊流此刻早已被他斩得魂飞魄散。
但问题是,他最多就只能用两成。再多用点,毒就堵不住,丰晓浮活着见子成年,安心松手的希望,自然也会随着毒水涌动而破灭消散。
可当丰晓浮的剑与蛊流的毒相碰的刹那,他就明白,无论自己怎么做,心底的那份愿望,都已然消亡,无可挽回。
蛊流的灵力虽未曾直接伤害到丰晓浮的肉身,但它的气息,却是将丰晓浮体内这抹绝毒彻底唤醒。重闻主人的存在,该毒瞬间活性大增,发疯般撕咬起丰晓浮的血肉筋骨。它一分为二,其一向男子的表皮扩散,欲溶出开口,与外界蛊流的恶灵合流;其二则继续朝男子的胸膛前进,冲破丰晓浮用来续命的一道道灵栏,直攻心脏,取其性命。
于是,丰晓浮方才所做的,能做的,就只有用那不到两成的功力,对毒宗重复着无力的招架,同时重整剩下的灵能,再度将发疯的死毒压制下来。
然而,无论是哪一方面,他都失败了。
两成功力,他无法招架蛊流的攻势。剩下八成,他也无法拦下身内剧毒。
这也是丰晓浮此刻,为何会站在此处的原因。
“早知如此,最开始就该不理会此毒,速战速决的……”
丰晓浮细声叹道。
“痴心妄想,太过贪心,丰晓浮的败因,便在于此啊!”
男子脸色黯淡,微微抬头,看向那白不见头的苍穹。渐渐地,他的思维变得清晰,周遭的世界也换了个模样。当丰晓浮再一次眨眼时,他又回到了那片血天,那群塌方的落石,还有那浩荡凶恶的毒灵之下。
唉……
丰晓浮无言望着眼前之景,以他这辈子最悔,最恨,最悲,最哀……最无力的语气,如是说道:
“要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那该多好啊。”
话落,丰晓浮闭上双眼,在毒宗的毒剥开他最后一层灵衣之前,男子索性将体内用来抑毒的灵力全部撤去,任由它们穿梭血管筋脉,涌向心头。
然后,他朝满是裂痕的异盘表面,再是一按,一柄青白刃身的剑,赫然闪现在男子眼前。
那是一把修长的剑,剑面简洁,青白一体,未刻纹理。护手也只是简单地包裹着剑的肩部,并未做过多装饰。
唯一显得奢华的,便是剑柄柄头雕刻的金字“星”。
那把剑,即使是在瀚毒之下,依然泛起青光,寒气森森。
丰晓浮独臂接剑,在体内狂毒即将进入他的命口之前,剑锋雷然一指。
被毒淹没,塌入下层的白桥半边镇,顷刻盈满了青光。
这一瞬,手握拂尘,正准备转身离去的蛊流,胸口浑然暴起一道剧痛,仿佛他已被万剑穿心。整个人于高空一晃,差点失足而落。
毒宗,老者,蛊流。
在转头回视,将这片青光烙入脑海之际。
一股灼烧感,从脚到手,直穿他的肢体。
一股胀痛感,于他的后脑壳,砰然发作。
震惊,震惊,震惊,除震惊之外,还是震惊。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蛊流,此刻已是手脚打颤,牙舌相撞。而之前他一掌轰出吞噬万物,惊天动地的掌气,下一刻,就于这片光海中沉溺,淹没,消亡。
“这、这感觉,不可能——”
毒宗狰狞着苍脸,茫然开口,可在他话才刚说到一半时,那柄刻有“星”字的剑,已然闪跃在了他的胸膛。老者的暗灵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汇聚在剑尖处,随即便被剑锋撕得粉碎。
青剑一往无前,马上就要连着蛊流的皮,骨,肺,管与心,一齐贯穿。
“这,怎么可能啊啊啊啊啊啊啊!”
蛊流汗如雨下,竭声嘶吼道。
随即他便被寒剑穿透而过,脚步在空中颠簸一阵,整个人跌落而下,落在底下的废墟当中,激起一片尘埃。
……
许久过去。
镇子被一分为二的边界处,猛然伸出一只满是血水的手。
那是丰晓浮的手。
独臂男子从塌方的半边镇爬到了位居高侧的另一边,靠近白桥镇最大的广场,方圆广场的另一边,同时也是聚集着白桥镇内部与周遭所有百姓居民,还有他儿子,丰尘的另一边。
刻有“星”字的剑,于空中飞舞环绕,闻声立刻划破长空,流畅利落地陷进地板,笔直挺立在主人仅剩的左臂旁。
丰晓浮接连喘了数口大气,再是缓缓往侧面剑身一看,双眼中,充满了震撼,不解,还有惊喜。
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他在心中如此问道。丰晓浮解开了封毒的枷锁,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把他最好的剑抛掷出去后,心头直接被疯毒涌入吞噬,整个人本应该直接化为一滩血水才是。
可为什么,事到如今,他却还在这凡世间呼吸,在这地板上挣扎?
在感受到心口被一阵暖意填充后,丰晓浮便立刻明白了原因所在。
九九归一丹。那是皇甫昊长年累月所制,去年来白桥镇一遭,特地让丰晓浮服下的新药。
“这可是一份举世无双,光凝练就要花七年之久的神丹呐!”
当初,皇甫昊在给予丰晓浮这颗丹丸之时,笑嘻嘻地这么开口道,但丰晓浮却给他回了个白眼。其一,是因为他以为对方是在吹牛,毕竟认识了几十年,皇甫昊没少吹过牛。其二,是因为他以为兄弟不过是在逗他乐呵,以缓解他的不安,让丰晓浮保持良好的心态罢了。
可如今,当丰晓浮半跪于被毒液侵蚀得不成样子的地面之上,他这才反应过来。
皇甫昊给他的,真的是千年等一回的神药呀!
丰晓浮的两眼一鼻,顿时涌上热意。
“阿昊,多谢了。”
独臂男子,低头,莞尔一笑。
紧接着,他左手一挥,那把挺立于地表的寒剑,动然暴起,将朝男子扑来的毒灵,撕裂,切割,碾碎成片,灼烧成灰,就连一滴液都未有留下。
尘埃中,晃动着一个人影。
毒宗蛊流,手捂血流如注的胸膛,踉跄现身。
“老毒虫,当初斩了你的三颗心脏,你没死。这次我特地穿了五颗,你还是没死。老不死的,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心?就这么不想下黄泉么?”
丰晓浮起身,满脸微笑地问道。
“你……你这厮,到底是谁……不光你儿能变戏法,你、你也能!?”
蛊流神情无措地咆哮道:“你跟星傲,是什么关系?你这厮,究竟是什么玩意!!!”
丰晓浮将于空中舞动的青剑握起,深呼一口气,如是回应:
“叽叽喳喳地吵死了,老毒虫。”
随着腰间异盘发亮,数阵剑芒从中诞生,丰晓浮的周围,又挺立了数把长剑。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风竹铺铺主,丰晓浮,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独臂男子依旧笑着作答,他的神情举止,与先前判若两人。那眼神,更是充满了无数喜悦,还有那份十年前的不屑,狂妄,与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