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时候,黄河决口,开封遭灾,张厂也被淹了,消息传到南京,张昭华自然是十分关心和惦念老家的灾情,这被徐皇后看出来了,跟永乐皇帝一说,皇帝在派遣官员处理灾情的时候,特别吩咐将张厂剩余的村民,带入京师。
张昭华没有想到皇帝皇后给她如此大的恩德,能叫她在柔仪殿里,见了家乡的亲人。张厂村子不大,如今遭了灾,扶老携幼南下的人才两百三十七人。张昭华见到他们,就又想起了在张厂度过的十六年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由得涕泗横流。
她看到招娣、引娣两个,儿女都八九岁了,曾经明快的面庞,早已染上了愁苦。
“黄河这几年年年决堤,”招娣道:“开封城往年还能挡住,今年也给冲坏了,还内涝,都是一汪汪的水,俺们庄稼好不容易有了收成,又给水淹了,今年也不给免夏税……”
河南年景不好,饥荒了一年,给免了税,但是今年皇帝也没说给不给免税,大家都是这样盼兮兮地看着张昭华,有人还叫了张昭华的小名“华姐儿,你看能不能——”
“住口!”这新任的粮长就头顶冒汗:“太子妃娘娘的尊讳,你也敢说!”
这新任的粮长是沟水头最东头张满囤家的长子,因为老粮长发配去了云南之后,大家都不愿意顶上粮长这个差事,还是县城来的官员勾画了一个人出来,这人就是张成刚,督运粮食送入京城里,总也有了许多见识,这时候就知道他们张厂出了个太子妃是如何不得了的事情。想当年张昭华做了世子妃的时候,张厂就跟着沾光,免了税,还得到周王府的馈赠,乡里之人不光是在归德州横着走,就是去了开封大城市,说是张厂的人,也都知道他们那里出了贵人。
如今这贵人更是变成了真的金凤凰,当时以为是富贵已极了,谁会料到燕王造反成功,当上了皇帝呢?这样一来,世子妃变成了太子妃,还生了哥儿,以后还有更大的富贵,那可真是、造化啊!
想张厂不过一个屁大的对方,能集中秀气,出了太子妃这样的贵人,张成刚实在难以置信,他当上粮长之后,就特别关注村里的女孩了,说来也奇怪,村里的确是男孩多女孩少,而且这些女孩子,他都仔细看了,最多算是白净讨喜,倒也有一个钟灵毓秀冰雪聪明的,但是和太子妃相比,那就比不上地多了。想太子妃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那就聪明的很,瞧着就跟别人不太一样,现在他知道哪儿不一样了,那就是通身的贵气,怪道是老粮长就唯独对她另眼相看呢。
提到老粮长,张成刚就道:“娘娘,老粮长家的端哥儿回来了——”
张昭华轻轻嗯了一声,老粮长在云南景东卫去世了,年纪太大,虽然因为沐府的照顾,衣食无忧,只是每日还有繁重的劳役,身体到底支持不住,于建文元年八月去世了。
而没过两个月,麓川平缅宣慰使思伦法去世,猛谷傣族土目脱离麓川平缅宣慰司,趁沐府不备,发兵偷袭了景东卫,在这一场兵灾中,张赓和岳氏并他兄长一家,全部被杀,唯有张端,他因为是个秀才,被征调去了临沧,避过了灾祸。
彼时正是燕王靖难起兵的开始,北地乱成了一锅粥,什么消息也通不过来,直到建文二年三月,张昭华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记得老粮长不会喝酒,也不会下棋,但是他会喝茶,喝茶喝到慢处,就好像醉了一般。她那时候总是疑心这两块茶干是被浸过了酒的,还偷偷吃过。这样的茶水,并一本压箱底的话书,就够他消磨一晚上。
那紫砂壶上,其实是刻了字的,好像是一句诗: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张昭华就想起若干年前的一场盛大的社火,灯影幢幢中,她的确是没有寻到老粮长的身影的。
“端哥儿回了家里头来,”张成刚道:“可怜他一个人,带了五具棺材来,都葬在了老城墙底下。说来也奇怪,那城根下面,本来几窝子的黄鼠狼呢,一夕之间,自己走了。”
张昭华垂下眼睛,又轻轻嗯了一声。
“昶哥儿的媳妇走之前,”他又道:“给咱们村里留了石磨,俺们家家户户轮着用了,打豆子、磨豆腐花儿,给娘娘修了个生祠,好些远来之人,都来祭拜。”
“推倒罢,”张昭华道:“给粮长修个生祠。”
乡亲们就面面相觑,见张昭华说得不像玩笑,又应承了下来。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全都萧疏鬓成斑,而一同长大的孩提,她似乎更难辨认。
“你是——”张昭华见到了一个妇人,不由得道:“甜甜吧?”
这个妇人缩在了一旁,被点了名字才抬起头来。她的眼角有浅浅的鱼尾印迹,不过她的面容比招娣几个年轻些,与小时候相比的,当真是变化许多。若不是脖子上的一颗大痣,张昭华还真认不出他来。
“是,”她就道:“娘娘还记得我。”
老粮长被判罪的时候,岳氏的兄长害怕牵连自己一家,将一儿一女托到了别人家里去养,后来没有什么事,就将儿子抱了回来,女儿不管了,丢在了董家,久而久之就由董家养大了。长大之后也由董家夫妇做主,将她嫁给了孙愚。
“他现在是吃了公家饭了,永城县里头的主簿,”董氏就道:“……他念了点书,给三个孩子起了名字,继宗、显宗……还有个丫头,叫琢玉。”
“怎么没带来?”张昭华道。
“都放到他舅舅家去了。”董氏就道。
张成刚忽然道:“她家里头的玉姐儿,聪明伶俐地很呢!”
见过的人都赞同起来:“那真是,长得稀罕人地不行,真跟玉女一般!”
董氏有些臊了,她生的玉姐儿,确实长得迎人,百伶百俐,孙愚爱她跟眼珠子一样,几个哥儿都比不过。
张昭华微微提了点精神:“哪天带过来叫我瞧瞧。”
瞧怕是瞧不了,皇上的恩典这一次已经很大了,不可能再叫这些乡人来看她了,不过张麒和王氏也从北京迁来了南京,他们可以见。
时间很快过去,乡人总要在宫门落钥之前回去。张昭华没觉得这两个多时辰飞也一般流逝,她反而觉得过得太慢了。
刹那的欢笑情如旧都是假象,流水浮云的分别才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