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行在中。所有人都看到,皇上的额头暴起了青筋,下颌上的髯髭也一根根颤动起来,这是皇帝发作前的征兆……在场的都是天子近臣,在之前的岁月里,多多少少都曾见过。每一次都是未尝不是血流漂杵他们已经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闭着眼,惶恐地等待皇帝发出雷霆之怒。
然而皇帝良久没有动作,他们再抬眼看去的时候,却看到皇上满脸的怒火已经收敛了起来,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只是举着锦衣卫纪纲送来的奏疏,叫他们看。
“太子命六部九卿廷审陈瑛,”皇帝道:“等这个还没有死的人证醒来,似乎就可以定罪了,朕问问你们,你们怎么看呢?”
负责营建北京宫殿的工部尚书黄福和刑部尚书吴中,已经很久不清楚南京官场的事情了,皇帝问的自然不是他们。夏原吉只好道:“臣等听从陛下旨意。”
“朕问的是你们!”皇帝点了个人:“胡广,你说!”
胡广只好战战兢兢道:“臣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觉得,都察院专司驳正违误,纠劾奸佞,如今似乎有内部的一些问题,应天府尹薛均所言的挟私报复,却也并非无稽之言。”
皇上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又道:“金幼孜,你觉得呢?”
金幼孜略略踟蹰了一下,才道:“臣听闻查案首重实据,如今据奏报所说,唯一一个可以指证的证据,似乎也湮没无踪。是故不足以用法,不足以量刑。”
皇帝略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然后又道:“杨荣,你怎么看?”
杨荣似乎陷入一种若有所思的状态,并没有立时回答皇帝的问话,直到皇帝又问了一遍,他才道:“臣刚才想起了一件事情,之前有锦衣校尉告发给事中曹润毁谤时政,按律当斩。皇上圣明独断,说这一定是诬告。朝廷未尝行此政,怎么会有毁谤之言。法司细查之后,果属诬告。皇上因此说,小人敢诬君子,此风不可长。”
“臣觉得,朝廷虽然纲纪肃然,奈何还是有无知小人搜求细故,怀私挟仇,妄称奏诉,进无稽之言,亵渎圣听。”杨荣道:“太子殿下虽称兴利除弊,也因此被蒙蔽,不能看清真相。”
皇帝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杨荣微微看了一眼皇帝,知道皇帝也在考虑怎么处置这个案子,尤其是都察院他心中大致有个把握,就道:“太祖高皇帝有鉴于前朝党争之祸,特设都察院,监督朝纲,纠察不法。御史言官,实实在在起到了维护朝堂稳定、政治清明的作用,都是朝廷的栋梁,臣以为小过无足道,毕竟这是都察院首犯禁例罢了。”
皇帝的嘴角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笑容出来,他指着杨荣,却对胡广、金幼孜道:“你们几个人里,杨荣年纪最小,才干却是第一!”
金幼孜称是,胡广却神思不属,他刚才居然说错了话,没有摸清楚皇帝的意思,这让他又是懊悔又是心惊,却听皇帝道:“都察院首犯禁例,就这么说,叫陈瑛好好整改整改,若是还有第二次,朕就叫他提头以谢天下。”
胡广急忙道:“陛下所言甚是。都察院乃朝廷风宪所在,监察百官之所。先把都察院整顿好了,再让他们去监察百官,则不动声色而天下治。而言官乃朝廷耳目风宪,有风闻奏事之权,就算参奏不实,申斥一番就是,若是重惩的话,只怕言路不敢开放,反而违背陛下广开言路、虚心纳谏之意。”
胡广这一番恭维,让皇帝高兴起来,“那你就拟诏罢。”
胡广应了一声,刚提起了笔,皇帝却忽然道:“算了,这个事情,让太子自己处置罢。朕倒要看看他,能最后给朕一个什么结果。”
几个内阁学士的心里都是一顿,刚才还明明要干预了,怎么一转眼的功夫,皇上就改变了心意呢杨荣联想刚才皇上风云变幻的神色,顿时感觉不妙起来。
胡广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而皇帝又命他坐下:“你拟一道诏书,把皇长孙召来,朕的意思你们也知道了,开春朕就要亲征蒙古,南京有太子监国,北京不可无人坐镇。你们辅佐朕的皇孙,朕就放心了。”
杨荣忽然上前一步,道:“臣请陛下立皇长孙为太孙,庶几名正言顺!”
胡广和金幼孜、夏元吉、黄福等人都是一怔,杨荣的话令他们措手不及,然而这却是他们一贯的初衷,随即便都伏请道:“臣请立太孙!”
众人跪在地上,其实心中都捏把汗,而胡广暗恨起来,杨荣做了这个首倡,如果将来果然立了太孙,那功劳几乎全归了他了。
皇上笑了一下:“怎么朕要是不立他做太孙,你们就不一心一意地辅佐他了么?你们比朕还心急呢,朕偏要你们急着。朕心头第一要紧事就是北征,等北征功成,朕再遂你们的愿罢!”
他说着对夏原吉道:“朕可就等着你的粮饷到位呢。”
夏原吉朗声道:“臣不负所望,宣府以北各卫仓逐城支给,臣以武刚车三万辆运送二十万石军饷,如今全都抵定,请皇上查验。”
皇上大喜过望:“朕的账房先生,朕真是一刻也离不得啊!要是没有你给朕当家,朕的这日子,怕是一天都过不下去啊!”
夏原吉露出了一丝苦笑来,皇上要过的日子,是既要面子,又要里子,他现在是殚精竭虑维持着面子,还要不遗余力经营着里子,几乎已经难以为继了。
诸人退下,杨荣对金幼孜道:“之前都察院陈瑛上了一本参奏何福的本子,我记得没有发下去,你还记得在哪儿吗?”
金幼孜想了想道:“好像留中了。”
杨荣就转头去了庑房寻副本,然而他在文本堆积如山的庑房里,却看到了一个人。
“汉王殿下”杨荣微微一惊,行了个礼。
“杨学士,”高煦笑了一下:“也是来找奏本的吗?”
杨荣道:“正是,殿下要找什么副本,臣可以帮忙。”
“那请学士替本王寻一本清远侯王友所奏的严兵为备疏。”高煦说完,就见杨荣略略思索了一下,居然直奔一处书架,从一堆副本中挑出了一本来,果然就是他要找的这一本。
“学士真是好记性。”高煦接过本子,却道:“本王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学士呢。”
杨荣警惕起来,然而还不等他说话,高煦就道:“此次北征,高煦想做前锋,请学士为我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