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汉王会于明年四月的时候,出就封国,张昭华终于确信自己打赢了这万分艰险的一仗。
她不惜以肚子里的孩子为诱饵,逼迫汉王做出了犯忌之举,而汉王即使同意了孤身一人进入宫掖,但她根本没有见他。
以天下为弈,而弃儿女之情——张昭华以为自己做不到,但她做到了。而汉王以为自己做得到,但他终究没有。不要以为这世上只有男儿到死心如铁,也不只有他们为了这世上的一切名利、一切权势而竞逐,张昭华一直觉得靖难时候的燕王和登极之后的皇帝,一切的状态都不同,靖难时候的燕王有着那样明确而且不顾一切要达到的目标,就像拉磨的驴,眼前只看得到那一根胡萝卜,而最幸运的是,它还挣脱了束缚。
她也有那样明确的,一定要得到的东西,而她等待的时间很长,这是不幸而又幸运的地方,幸运的地方也许就在于,等的时间越长,那种渴望就越深入骨髓,她将来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想起这个目标的时候,都会有无穷的动力。
靖难之前的燕王,有许多回头的机会。靖难的第一年,燕王也能回头。但第二年、第三年到了最后的第四年,他根本不会想着回头,因为他越来越接近了,也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被他抛在身后的,是他曾经说不上最在乎,却也十分看重的东西,但这一切都比不过眼前的胡萝卜。而张昭华的胡萝卜也越来越近了,不管她会抛弃什么东西,在拿到那根胡萝卜之前,她都不会后悔。
大雨倾盆而下,南京的雨季似乎提早来临了。
“落下了吗?”一道闪电照亮了盛寅的面孔,是那样恐惧而狰狞。
两个医女哆哆嗦嗦用洇褥把一团巴掌大的血块包裹了起来,这洇褥递到盛寅手上,已经没有什么血腥之气了,里面的香木灰叠了厚厚的两层。
盛寅像是纸糊泥塑的一样,差点就让洇褥落在了地上。踢开早都准备好的木桶,盛寅就像是被烫了手一样,由着这东西滑落进去,甚至发出了撞木鱼一般的闷声。
他拎着桶子走出去,就见到太子在屋檐下盘桓,“太子妃如何了?”
“石瘕已经下来了,”盛寅低着头:“万幸无大碍。太子妃损了元气,还需调养数日。”
盛寅要将这东西带出宫去,火化了之后按照太子妃交代的,去天界寺里追荐一个长生牌位。可惜他也没走几步,又遇到了玉姐儿。
“盛大夫,”玉姐儿端着汤药道:“药熬好了,现在就进吗?”
“现在就进。”盛寅道。
“盛大夫端的好医术,”玉姐儿感叹道:“我以前也有个表亲的二姑妈,腹胀如鼓,经期不至,都说是怀了孩子,结果十个月后形销骨立,病得不能起身了,找了大夫才知道是患了石瘕,说这病是绝症,果然没有治好,不多久就去了。”
盛寅嗯嗯了两声,头上却沁出了一点汗来。
“盛大夫,你提的这东西……还是交给宫人收拾吧,”玉姐儿道:“您是大夫,只管开药就行。”
盛寅急忙道:“不麻烦,我自己提走了。”
玉姐儿道:“大夫提哪儿去呢!那东西按老家永城的规矩,身上掉下来的,不管是什么,都要收起来,以后都放在老棺里一同葬了。老夫人还跟我交代了两遍,您这里就不要多劳了。”
永城的规矩还真有这一条,身上的指甲、头发剪掉了,都不能随便扔了不管,都要好好包起来,张昭华生孩子落下来的脐带、紫河车,都捡了金、瓶藏了起来,这一次即算是落下来一个瘤子,王氏也不叫落到别处,非要拾捡起来。
盛寅不叫宫人来碰,只道:“娘娘吩咐了这东西叫我拿出去不碍眼,我这儿也有个规矩,用的药渣滓,落下来的瘤子,都一并埋起来,以后就不生这病了。”
玉姐儿捂着嘴巴笑了两声,“就依您的,那便让我拿出去埋了罢。”
盛寅见她过来要接手,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面上也不慎露出了惶急之色。玉姐儿不妨他露出这样奇怪的神色来,也吓了一跳,倍觉疑惑。
“盛太医还没出去呢,”含冬快步走了过来:“快把这东西撂出去,娘娘一发说是晦气。”
盛寅擦了擦脸上的汗:“这就走,这就走。”
玉姐儿眼瞅着含冬脸色僵白,不知道是疾走过来喘气喘地还是怎么回事,心中一动:“含冬姑姑,娘怎么样了?”
“盛太医用的药猛,”含冬含混道:“下了一滩血,总也要养好些日子,把元气补上来。”
她说着急匆匆去了,把门口张头探脑的寿哥儿拦住哄了几句不叫他进去,玉姐儿远远看着,却道:“盛太医手下的两个医女,是在按摩科里面供职的吗?”
太医院有十一科,分别是大方脉、小方脉、伤寒科、妇人科、疮科、针灸科、眼科、口齿科、正骨科、咽喉科、痘疹科,后来又加了一个按摩科。
“应该是吧。”李嬷嬷不太清楚。
“这些日子,我身上也不太舒服,”玉姐儿就道:“也想叫医女揉一揉呢。”
玉姐儿身上不舒坦,完全是越来越迫近的太孙选秀。第一轮的海选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作为阅选使、采风使的宦官,在全国之地挑选年龄适宜的少女,从中选出千余名由皇家支付路费,由父母在规定的时间内送到京城进行第二轮选拔。这和张昭华那时候的选秀已经不同了,那时候大部分的秀女都是自愿报名,也是地方支付费用。
第二轮的选拔已将将过去,宦官们把这些秀女集中起来,每百人排成一行,按年龄大小排序,一番察看后,把那些过于高矮胖瘦的少女淘汰。
“大部分都是不识字的丫头?”张昭华一边翻看账目,一边道:“比例多少?”
“二十一……”小宦官回道:“恐怕都不到。”
他说的二十一,是二十比一,一千多人里,大概只有五十多人识字,而且是十分粗略地认字,恐怕正式的书,也没念过几本——这比张昭华记忆中的几次大选,差劲许多。但这绝不是皇帝对太孙嫔妃的选秀不上心,而应该是皇帝专门嘱咐过的,“在德不在色”。
所谓的“德”,就是无才,就是不识字了。
这个原因很简单,论才思,论灵巧,就是论色,张昭华不用去想都知道,这一批的秀女里,哪个还能敌得过玉姐儿呢?玉姐儿若是放在这一批的秀女里,怕是各色评比,都是优上,定为第一是毫无争议。皇帝有心要挑一个能平分秋色的出来,恐怕都难,还别说是要力压一头的——所以张昭华也摸清楚了皇帝的意思,干脆就找个德行完备、贤惠大度的人,这样的人和玉姐儿放在一起,虽然也许被玉姐儿衬地越发黯淡无光,但张昭华敢确信,所有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这个人才适合太孙妃的位置。
因为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张昭华就道:“总归最后还要女史们教她们读书认字,皇爷要看德行,那就看德行。”
一会儿文渊阁值守太监陈桂芳过来了,行了礼在一旁躬身道:“娘娘有何事吩咐?”
“杨士奇杨大人日值,排到哪一天了?”张昭华问。
“排到初四早上,”陈桂芳道:“哦,初二晚上杨士奇给太子殿下还要讲《易》。”
“那就初二晚上去,你去就行了,”张昭华拿出一本书,对他道:“把这书交给杨士奇,就说我请他为这本书做直解。”
陈桂芳双手捧过来一看,居然是仁孝徐皇后编写的《内训》。
“娘娘是何用意?”陈桂芳不由问道。
“你不要多问,拿去照我的话说就行了,”张昭华道:“我相信杨先生一个月内,会写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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