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白杨笑得诡异,居士看了看大雄宝殿,生怕如今的主持怪罪,双手合十,说道:“延果师傅就在西院的僧房里,刚刚我都还看见的。”
白杨说:“好的,您老忙。”
西院僧房,白杨去了,并没有见到延果,放生池里的水缩在石桥下,冷瞅着白杨。
见延果不在,白杨又去了后山。
大风寺后山,有尊石佛,高三丈,宽十尺,汉白玉雕刻,背靠青山,面朝玉平,笑得慈目善目,笑得花非花雾非雾。
延果应该在。
走到后山,踏着厚厚的落叶,再把眼睛往石佛旁的供桌旁一放,果然,延果就坐在供桌旁,正盘着腿,嘴里吃着个梨。
白杨老远就喊道:“好嘛,香客贡献给佛祖的,你倒先下了肚。”
听白杨这么的一嚷嚷,延果笑着把啃得半缺的苹果放在膝上,双手合十,朝佛祖拜了一拜,然后又把苹果塞到嘴里,边嚼边说:“香客放下的不仅仅是苹果,还有无数的烦恼和苦楚,我是替佛祖了了世间这些烦心的事儿。”
白杨笑道:“你倒充起善人来了。”说完也盘腿坐了下来,抓过一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塞了满嘴,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也替佛祖了了这世间的烦恼。”
延果哈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你蛮有慧根的。”
白杨朝地上呸呸了两口,说道:“佛渡有缘人,像我这样吃香喝辣鸡鸭鱼肉的,能有啥慧根?”
果说:“佛祖宽宏大量,不计较这些的。”
白杨说:“可我计较。”
延果呵呵了两声,专心致志的啃起苹果来,把苹果核啃得小巧玲珑,一丝一毫都不浪费。
陪孙天瑜为佛祖添香油的晓露回头不见了白杨,就和洋洋一路寻来,老远看见白杨正跟一个和尚坐在佛祖面前啃苹果,顿觉有趣,就走了过来。
见晓露来,白杨对延果介绍道:“微风晓露曼清晨,淮水悠悠草色馨。牛背玩童横短柳,一笛吹皱万家春。这是我的红尘,名叫晓露。”
延果吟道:“凌晨过杏园,晓露凝芳气。初阳好明净,嫩树怜低庳。你这红尘,绚丽多姿啊。”
晓露应道:“清吟晓露叶,冬赏朝阳枝。两位大诗人的红尘晶莹剔透啊。”
晓露话毕,白杨和延果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见白杨和延果在石佛前聊得正欢,晓露和洋洋就爬到林子里去找野花野草。
一边啃苹果一边看晓露和洋洋背影的白杨问延果:“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延果说:“想一切皆为虚幻呗,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真挚原来是一个传说,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忠贞原来是一部小说,当初要死要活的,如今还不是红光满面。”
白杨回过头瞪着延果哟哟哟了起来,说道:“不错嘛,中国的和尚知道英国的爱情。”
延果答道:“世界大同嘛。”
白杨说:“大不同,别跟我扯终归一掬尘土半捧沙。就算是土,还分红黄,就算是沙,还分粗细。能同吗?”
延果说:“忘了夕阳下山百花红了,话可是你说的?不跟你扯这些,看你气色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白杨说:“那是,山水林中,岂知还有笑春风。醉歌倾倒,葱姜蒜小炒。旧日时光,云散池中央。心情好,一路小跑,面向山花,呱呱呱。”
说完的白杨问延果:“看你气色也不错嘛。”
延果说:“还行,晨钟暮鼓,心中自有佛祖。树下飞花,田里种豆摘瓜。”
白杨说:“惬意啊,无牵无挂,无欲无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自在。”
延果说:“一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智慧啊。”
白杨说:“也不一定。”
延果问:“何解?”
白杨指着右手边的那座宝塔说道:“哪塔以前是藏经阁,现在粉刷一番,我进去看了看,靠墙的地方全都隔成小格子。该不是安放骨灰的吧?”
延果说:“嗯。”
白杨说:“都是些等着享受佛光恩泽的主儿,这样做就能消孽障?就能上天登仙?”
延果说:“听听佛音总是好的。”
白杨说:“佛祖也不容易啊,感化了活人,还得料理死人。”
延果说:“你这话里有刺。”
白杨抬头看看天,说道:“没,我在想一件事,当年白蛇被压在雷锋塔下,多孤单,多郁闷,限制人身自由啊。这些人是咋想的,外地人也就算了,很多本地人也把骨灰存放在寺庙里,后代有个啥好事,要给点钱花花,还得专门跑寺庙里来,不然烧金烧银骨灰盒里哪位也收不到啊!不放寺庙里,天宽地阔的,多自在。他们咋想的,让先人坐牢一般。”
延果说:“地狱管得也严。”
白杨说:“可好歹地狱功能齐全,设施完备,有菜市场、有交通局、有银行,那塔里能有啥?即不是天庭的管辖地,又不是佛界的开发区,说好听点超度,说现实点旅馆,天天隔着窗格看天,日日陪着和尚修行。”
延果说:“你这么一说,倒挺有意思的,魔由心生,心静自然凉,心安即是归处,自在便是如来。”
白杨说:“是啊?我现在就挺自在的,那我就是如来了,我既然是如来了,你为何不拜啊?”
延果问:“你不自在,你心里有事,所以你不是如来。”
白杨说:“我心里能有嘛事?”
延果说:“这就要问你了。”
白杨说:“能有啥事?”
延果问:“是不是吴雨的事?”
白杨瞪大眼睛看着延果说道:“咋就是吴雨了?”
延果问:“以前是因爱生恨,现在是因爱生怜。”
白杨摇摇头,说道:“不懂。”
延果说:“前一段日子,吴雨来大风寺坐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
白杨问:“她来干嘛?”
延果说:“她说,当初的你就是在合合寺静坐的。”
看了白杨一眼,延果说道:“吴雨憔悴了。”
白杨呆呆地看着远方,人就到了合合寺。
比起大风寺的深谷幽兰来,合合寺由于在城郊,显得热闹些,白杨、吴雨、洋洋常去。去合合寺,除了烧香,还吃素饭。合合寺的素饭,五元一人,多炒些青白苦菜,炖点萝卜老瓜,口味谈不上好,能吃,管够。
吴雨不大喜欢去,但白杨和洋洋却很痴迷,一来可以爬山,二来可以去丛间林里寻写小动物。每逢周末,吴雨下乡整夜不归的时候,白杨就和洋洋早早起床,把车停在合合寺停车场,然后爷俩顺着寺庙旁边的山谷跑上一圈,一圈下来,汗就出了一身。
有时吴雨也会参与,但次数不多,记忆中也就两三次。吴雨在的时候,一家三口跑步的节奏就会很慢,白杨和洋洋都会停下脚步等吴雨,那种阳光撒在脸上的暖,时至今日,依旧热得让人回味。
知道吴雨外面有了人的白杨去合合寺静坐,晨起的朝阳也这般撒在佛祖前白杨的脸上,白杨就想起了纳兰容若的“当时只道是平常”。其实一家三口一起晨跑的时候,白杨就不把当时当平常了,可任凭白杨如何去抓,以往、当时、后来,终究成了一阵风。
见白杨目光痴痴的,延果就岔开了话题,说道:“看你儿子,挺喜欢你这红尘的。”
白杨嗯了一声,说道:“说来也怪,两人挺投缘的。”
延果点点头,说道:“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白杨嗯了一声,说道:“虽然佛家四大皆空,但毕竟还在红尘里渡人,如今有了新主持,你可以四大皆空,别人怕难以做到菩提明镜,下一步你打算如何渡己?”
延果又从石佛前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嘴,说道:“眼里有,天涯海角,近在咫尺,眼里无,立身左右,犹如无物。”
白杨嗖的一下,跳到了石佛的底座上,问道:“扯淡?为何不去找她?”
延果问:“找谁?”
白杨说:“你的红尘,找你的荔枝。”
延果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我有啥红尘?”尽管延果笑得干净利落,但白杨的话还是让延果那一瞬间的心瓷了。
延果有红尘。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尽管不知道延果的红尘姓啥名谁,但延果心里尘土飞扬,荔枝飘香。
知道延果心里有尘土的时候,正好是吴雨跟白杨摊牌前一月的某个夜晚。
应是2016年3月的最后一天,有雨。
雨从早下到晚,玉平的街道上全都灌满了水。
玉平的街道每年都在挖,每年都在修,每年都在喊,决不让市民饱受雨水之苦,可每年,只要雨水稍微来上一天,大街小巷,就得水漫金山。
对于玉平常年施工的道路,玉平的市民已经习以为常,如同一个乞讨的人,干净了,整洁了,反而全身不自在。
入夜的时候,检查好洋洋的作业,待孙天瑜和洋洋看电视的档口,白杨去了大风寺。
大风寺的西院,延果正独坐亭中,看雨。
亭外的雨让一瓣桃花落了下来,笔直的、毫无挣扎的、彻底绝望的落了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水。落了地,就有泥和着水扑了上去,撕扯、翻滚,然后花瓣四脚朝天、支离破碎、眼睛翻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