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交加电闪,怒风席卷滂沱。巴蜀常见这样的大雨,只是唯独这一次,雨中的周临感觉到格外地凄冷。雨点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和心上,每个人都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周临就这么和罗孤沉默对峙着,他注视着哥哥的墨色瞳孔,从他与素来桀骜不相符合的严肃中读出了倔强,他的,和自己的。
这是兄弟二人八年以来第一次争吵过后没有厮打而是沉默,夏未央三人已经劝了很久。但一如往日,任由三位少女大雨倾盆中抹却红妆,打湿霓裳,或嘶吼或沉吟,周临和罗孤也毫无动摇之意。
夹杂着雨声,雷鸣愈演愈烈,一道霹雳当空闪过,周临高昂起头颅,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一千五百三十七次吵架。大哥,这次不用动手了,我打不过你。但是,我也不会妥协,我必须走。”
周临的语气中充斥着毋庸置疑,夏未央的身躯颤抖起来,她知道只要是弟弟决定的事情,就算罗孤把他揍得鼻青脸肿躺翻在地也不会动摇,何况,这一次罗孤回应他的,是一遍又一遍的沉默。她不知道该如何劝,但她必须劝住周临,可一句临儿刚刚脱口,便被罗孤无情打断。他手指脚下,目光比周临更加倔强,更加无可置疑。他说:
“义父走了,我就是这乱武山的主人。你若是敢踏出这里一步,今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你我兄弟,道不同,不相为谋。”
又一道霹雳落下,仿佛是在呼应罗孤的言语,而罗孤的话,比大雨和霹雳还要沉重。高卿言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说道:“大哥,你冷静点,义父刚刚出走,你逼走了阿临,要我们今后如何自处?”
孙绯衣也早已按捺不住,听了罗孤的话更是再也冷静不下去。她冲到周临身边,拽住弟弟的手臂,泪眼婆娑地哀求道:“小临子你别走好不好,你走了大哥就不让你回来了。你给他说说软话,他最吃这套了,算我求你,求你好不好?”
夏未央没再多说,她熟知长兄与幼弟的脾性,她也知道两位妹妹不可能不清楚这些,这场对峙的结果,似乎在罗孤开口的这一刻就已见结果,再无回转的余地。
高卿言死死盯着罗孤,可罗孤不看她一眼。孙绯衣紧紧拽着周临的手臂,可周临却用力挣开。他的双拳握出血来,但还是说:“那好,我走。”
那好,我走。
有些争执,其实只需要一句服软的话语,一个不舍的眼神,一次深情的拥抱,就都能迎刃而解。可这对兄弟,偏偏从相识那天起,就只会用沉默和拳脚应对,以至于到今日,他们针锋相对到会失去彼此。
似乎真的一切都回不去了,孙绯衣瘫坐在泥泞的雨地里,嚎啕大哭。高卿言只觉双目一黑,几乎昏厥过去,被夏未央扶住。罗孤依旧不肯罢休,像个胜利者般骄傲说道:“那你,就走走看啊。”
“走就走!”一句咆哮,打碎了所有犹豫,一切幻想都灰飞烟灭。周临提起那把金光闪闪的斩蛇剑,转身便要消失在磅礴大雨中。孙绯衣踉跄着爬起,口口声声喊着小临子,想要阻拦心如磐石的弟弟,却听罗孤在雨中怒吼道:“不许拦他!谁敢拦他,就和他一起走!”
听到这句话,孙绯衣和正欲上前的高卿言都停住了,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时间静止于此,一动不动,只有周临的脚步声坚毅沉重,毫不犹豫。她们并非不敢忤逆罗孤,只是……和弟弟的倔强相比,她们更想守护哥哥的孤独。毕竟,这份孤独远比那份倔强要让人心疼。
“临儿。”夏未央终于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连远去的周临都忍不住回首。夏未央立在雨中,脸上还是那份温润如玉而又倾国倾城的微笑,没有人能在她满面的雨水中看见泪水,她只说:“雨大,带把伞吧,别染了风寒。”
所有人都更加沉默了,罗孤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且稍纵即逝的悲悯,周临的身子微微颤抖,终于屈膝跪下,朝四人顿首说道:“二姐,三姐,四姐,还有……大哥。感谢你们多年以来的照顾,可我必须要走。大哥,既然你不让我回来,那我就绝不会再踏进乱武山半步。今后道阻且长,我们……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八年的朝夕相处,八年的依偎取暖,八年的死生与共,换来的,竟然只剩下这一句有缘再会。周临缓缓抬起头来,眼前是夏未央留给他的那把油纸伞,他撑起伞,把满腔不舍咽回腹中,最后看了一眼他永不会忘记的物与人,终于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等周临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目所不能及之处,夏未央才像魂魄被抽空一样,倒在雨中。罗孤低下高傲的头颅,轻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说对了……义父,小鬼他……终究与我们不同。”
有些相异,就是渐行渐远,有些离别,就是两心永诀。这个道理,周临和罗孤,直到十数年之后,才后知后觉。可是到那时,他们都已回不到过去,也没有人,后悔当初的选择。
周临他们来到这个时代是在八年之前,也就是他九岁的时候。时值天轨错位,时空混乱间周临被卷入裂缝,来到了如今的时代——东汉末年,也就是三国时代的前夕。童年的周临在无助流浪了数日之后,一名冷若冰霜的黑衣男子出现在他面前。
“跟我走。”男子没有多话,语言如同神情般毫不赘余。当时的周临浑身无力,浑浑噩噩地被男子宽厚的手掌抱起来带走,在他怀中香甜地睡着了。彼时周临并不知道,将自己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的男子,会是将来自己最敬且畏的义父,诸葛参商。
诸葛参商将他带到巴蜀群峰之中的乱武山隐居,在这里他遇到了罗孤他们,也就是在这里,诸葛参商赋予了他新的名姓,周临,字清明,并让他们五人视彼此为骨肉至亲。天轨错位极难修复,诸葛参商安抚了几个懵懂的孩童,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中带他们避过了轰轰烈烈的黄巾之乱,教他们武艺兵法,政略策谋,他们似乎都是天才,学的极快。
大哥罗孤桀骜,二姐夏未央温婉,三姐高卿言体贴,四姐孙绯衣娇蛮。周临与他们相处,倒像是天生该做家人,虽常与罗孤争执,但兄弟之间从无隔夜之仇,与三位姐姐,更是唇齿相依。而偏偏这一次,周临与罗孤的互不相让直接导致了周临的出走,原因只有一个——义父诸葛参商的不告而别。
毋庸置疑,诸葛参商是周临,也是罗孤等人最为敬重的人。平日诸葛参商沉默寡言,能不说话绝不开口,能说一个字绝不组成一个词,但对五位养子养女的关心却是无微不至,外冷内热的性子谁都清楚。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那个雨天的清晨突然消失,只留下一张字条——吾去,勿念。
吾去,勿念。
周临觉得任谁都淡定不起来的事情,罗孤却心安理得地宣布自己就是乱武山的新主人,仿佛早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似得。三位姐姐信任罗孤,而周临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义父的离开,坚持要下山寻找。然后,就发生了磅礴大雨中的那场争吵,和痛别。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三四个月。这三四个月来,周临沿着线索从巴蜀找到中原,每次快要抓住那丝萤火般的希望,每次却又眼睁睁看着那希望破灭得无影无踪。百余里的路程,周临踏遍了半个大汉,也终究没找到诸葛参商,而他的盘缠,早已耗尽。
此时的周临已经三五天没吃半点东西了,虽说数月以来风餐露宿已成习惯,但这般窘困还是第一回。兖州济北城外的林间小道上,疲累交加的周临站立不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从乱武山赌气出走,并没有带上多少盘缠,一路抢劫山贼土匪赚了个温饱,到了中原地界治安奇佳,从草寇口里夺食的门路几乎是断了。几乎失去意识的周临不断思考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自己想要追回不告而别的义父,错了吗?罗孤不加解释地阻止他寻父,又错了吗?事到如今,如果当初兄弟两人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事情或许会有更好地解决,自己也不会沦落至此。
可是,偏偏他是周临,偏偏对方是罗孤,兄弟二人就是这么互不相让到今天,如果有一人妥协,他们就都不再是自己。
那周临,后悔吗?
周临正在心里审问自己这个问题,忽然听到前方一句嚣张的叫喊:
“小子,你的剑不错,借大爷来玩两天呗!”
剑?周临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斩蛇剑,斩蛇剑回以熠熠金光。这是诸葛参商留给他的唯一东西,与罗孤的霸王戟相配。一柄是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的斩蛇剑,碎金断石,一杆是楚霸王纵横中原的霸王戟,无往不破。虽然不知道诸葛参商如何得到这两把神兵利器,义父的性子从不会,或者说不屑于骗人。但周临知道的事,这把剑,无论如何也不能给那些宵小鼠辈。
“滚。”周临声音低沉而坚决,他勉强看清眼前是两个异族服饰的中年男子,似乎是山贼草寇之类。这两个草寇显然不会被一个虚弱不堪的少年吓到,他们愠怒着拔出腰间的配刀,嘴里骂骂咧咧地逼近周临:“娘的,都半死不活了还猖狂什么,逼老子动手,去死吧!”
周临此时虽然浑身无力,但还不至于被两个劫道的山贼制服。眼看朴刀就要劈面而来,周临拔剑一迎,双刀齐断——斩蛇剑利可断金,劈断两柄破旧的朴刀根本不用费力气。伴随着山贼惊愕的眼神,周临欠身一步,剑柄与剑刃齐出,两个山贼还没看清眼前少年的动作便一个被戳断肋骨,一个被劈残手臂,双双倒在路旁。
“滚。”周临又一次吐出了这个字,他没心情杀人,也没力气杀人。两个山贼恨恨地望了他一眼,留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的经典台词便仓皇而逃。但就在此时,周临体力不支,终于倒了下去。
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响起“这小子昏过去了”“做了他”之类的言语,周临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栽在这里。忽然一阵摄人的清香拂面而来,仿佛春风十里,令人心旷神怡,紧接着就是两声清脆的巴掌,和山贼凄厉的惨叫。
彻底失去意识前的周临最后一眼看到的,只有一身素裙白靴。他想抬眼再看看这神女天降般的救世主,可惜早已耗尽气力,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