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拂起林间枫叶荻花,雾气森重收拢池畔游鱼绿蛙。济北城郊衡天林衡天书院侧的一处幽静木屋,赵瞳歌将一盆清水端到桌子上,伸出玉指试了试水温,冷暖正宜,便拿一方白净丝帕吸饱温水,走向空床上的少年。
此处是衡天书院男弟子的房间,寥寥六个少年,就将整间屋子弄得不修边幅至极,衣衫鞋袜遍地都是。赵瞳歌心里暗自打量,等照看好床上那个病秧子,就帮他们把房间整理干净。
坐到床角,眼前那个熟睡的少年眉头紧锁,低声呻吟,不是会冒出什么“义父”“大哥”之类的梦话,想来是有什么思念的人,念念不忘而又不得相见。少年剑眉星目煞是好看,既有文士之雅,又有武人之威,眉宇间甚至还有一丝与生俱来却又压抑不住的贵气。
可惜赵瞳歌并没有什么兴致关心这个少年的形貌,她在同辈中向来算是清心寡欲的,只因心中所欲所求无人可共鸣,也惮于告知别人。她只知道这个少年叫周临,和自己以及同伴一样是天召者。今天清晨她奉师命去接应这人,谁知刚到老师所说的地点,就看见这小子与两个山贼缠斗,打退了对方,自己却晕了过去,赵瞳歌只好替他料理了那两个不长眼的草寇,背他回书院。至于接应他的为什么不是翟燎之类的糙汉子而是自己,他又为何而来,赵瞳歌一概不知。
丝帕蘸水轻柔地在少年脸上擦拭,周临的愁眉才微微舒展,却是面色和缓,似乎要睁开眼睛,还开口叫了一声饿。赵瞳歌连忙起身向屋外走去,朝厨房煮粥的老师百里太一喊道:“老师,那人醒了。”
少女的声音如珠落玉盘般清脆好听,可惜周临再次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门外一闪而过的洁白裙角。他正思索自己为了身处此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一位气质儒雅的道袍男子端着一碗热粥款款而来。比起粥香,周临更在意那人的容貌——明明是男子,生的却比女子更为妩媚动人,在周临记忆里,也能和自家姐姐高卿言、夏未央这样的绝代佳人相媲美,当真惊为天人。
来人坐到周临床前,用汤匙勺了一口清粥送到周临嘴边,说道:“来,喝粥。”周临却撇开脑袋,警惕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先喝粥。”道袍男子温润如玉,饶是周临少年桀骜也招架不住,乖乖喝了一口热粥,那人才说道:“在下百里太一,是你义父的至交,方才救你的也不是我,是我的门生赵瞳歌。你义父知道你必来寻他,就委托我来找你,收为徒弟。”
周临先是听到百里太一是义父友人,心中欣喜,但等他说完后话,却又谨慎起来,问道:“你说是我义父的至交,有什么证据?”
“呵,好一个慎之又慎的少年,参商兄果然没有看错,”百里太一眼珠一转,从怀里掏出一块青翠欲滴的阴阳鱼状玉佩,笑道,“这青天命玉,能算作证据吗?”
天命玉!周临当然记得,义父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是赤色,唤作赤天命玉,看来和这块青天命玉是一对,可见眼前之人与诸葛参商有多熟络,连忙欠身道歉,说:“抱歉……你果然是义父的友人,那义父现在在哪,我很想他!”
百里太一含笑摇头,说道:“命里有缘终须见,命中缘尽别无期。这是参商兄留下的话,他让你在我这里潜心休息百家之长,莫要输给了在乱武山自学的罗孤他们。”
提到罗孤,倒算是周临心头一处隐痛。如今自己已经冷静下来,当日冒雨诀别,想来也是太过冲动,可惜归期无期,也不知何日才能再度相会。不过这也证明百里太一的确没有骗自己,周临便说道:“多谢百里先生……”
“嗯?”百里太一质疑一声,迎上周临不解的眼神,说道,“还不叫一声老师?”
呵,原来是这个意思。周临在心中暗叹,这位老师倒是调皮得很,不过既是义父将自己托付的人,本事定不会差,拜他为师也不亏。想到这里,周临低头简行一礼,叫了一声:
“老师。”
老师。
彼时的周临并不知道,这一声老师,斩断了自己和诸葛参商,和罗孤等人的羁绊,从此渐行渐远。而这一声相伴一生的老师,也连接起了他和百里太一,和另外一群意气相投之人的新的羁绊,他的故事转折于此,才刚刚开始。
听了周临这一生老师,百里太一竟乐不可支,抚掌大笑。周临边喝粥边与他对谈,只觉此人雅量非凡,比起诸葛参商也毫不逊色,心里暗暗佩服起百里太一来,觉得这老师拜得值当。日垂向西,周临酒足饭饱,虽说仍是虚弱,但下床走动并不碍事,百里太一便唤他跟来,说是要修午课。周临觉得自己无甚大碍,自然起身跟了过去。
转过长廊,穿越枫树林,眼前是一间临水的幽静书屋,牌匾上书衡天书院四个大字,气势恢宏,书屋布景也颇为雅致,更显百里太一名士之风。走进书院,充耳而来的就是一阵嘈杂,周临环视屋内,六男八女,三三两两谈天说地,这气氛就算百里太一进来也未尝丝毫改变,让周临不禁怀疑起百里太一的威信来。
只听百里太一干咳一声,众位弟子才息了谈话声,目光也齐齐洒在周临身上,后排那个婴儿肥的少女还冒出一句“挺好看的”,令周临如沐春风。百里太一领周临到正中来,向众人介绍说:“这是周临,和你们一样是天召者,今后便在这件书院与各位共处,你们好好待他,不要欺生。”
百里太一最后一句话颇为严厉,而台下的弟子已然再度讨论起来。周临按义父教的礼节拱手作礼道:“在下周临,字清明,还请多赐教。”——可惜没人理他。
在纵观众位弟子之后,百里太一的目光落在屋角窗前向阳处一抹洁白身影,对周临说道:“周临,你就和瞳歌坐同一张桌子,去吧。”
瞳歌?莫不是百里太一口中那位救下自己的赵瞳歌?周临将信将疑地走近少女,对方并不看他,但那一抹幽香和白色衣裙确是救下自己的那名女子无误。周临略感羞涩地坐到少女身边,赵瞳歌仍不为所动,埋头奋笔疾书,周临不禁盯着她的侧脸细细偷看。
这是周临第三次看到赵瞳歌,她一袭白衣胜雪,眉黛春山,杏眸明珠,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周临看得痴了,却不想啪的一声,自己已然被打翻在地。
原来赵瞳歌发觉身旁少年在偷看自己,一记耳光毫不留情地招呼过去。周临抚了抚受伤的脸颊,少女似乎用上了林间小道时扇晕草寇的力气,整张脸都酥麻了。这一巴掌自然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众人齐齐向赵瞳歌的方向望去,刚才那个调戏周临的婴儿肥还说了一句:“瞳歌姐,你别把他的脸打坏了,脸打坏就不好看了。”
百里太一投以疑惑的眼神,赵瞳歌面不改色心不跳,淡淡地说了一句:“他脸上有只蚊子。”
呵,这正是深秋九月,蚊虫早已绝迹,周临不禁心里苦笑,这姑娘撒谎倒也这般坦诚。百里太一和众同窗自是心知肚明,一人浅笑,余皆捧腹。周临尴尬地坐起身了,敲敲赵瞳歌的书卷,低声说道:“那个……谢谢你早晨救了我。”
赵瞳歌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只是终于冒出一句话,也是冷冰冰的:“不必道谢,都是师命。我自己的话,可没空管人闲事。”
又是一声苦笑,周临暗叹这位同桌当真不好相处,难道百里太一是为了磨练自己才让他与赵瞳歌合坐?想搭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台前的百里太一倒是淡然说道:“这节课是策谋。”
仿佛一声号角,前排的那名精壮的少年高呼万岁地奔了出去,紧随其后的是一名麦色皮肤的少女,最后,后排的三名或清灵或优雅的少女也缓步走了出去。百里太一倒也不恼,只是冲门外喊了一句:“翟燎,别再拔树了,那都是老师十几年的心血。”
林子里回了一句知道,人影却消失地再寻不见。周临已然目瞪口呆,许久才问赵瞳歌道:“那个……赵姑娘,那位叫翟燎的同窗为什么要跑出去?”
赵瞳歌冷哼一声,似乎并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倒是前排的那位蓝袍少年回过头来,说道:“你不知道吧?老师因材施教,凡是不想学的科目,一律可以出去。翟燎是个单纯的武人,不懂策谋,自然出去练武,他后面的陈炀舞也是同理。至于王芷兰、周采薇、王昭锦她们三个姑娘,学的与我们都不同,从来都是开小灶。”
周临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热情的同窗,身材魁梧高大,君子如玉,英气逼人,眉宇间却是一副与年龄不符的稳重。那人言罢方觉突兀,向周临伸出宽厚的右掌,自报家门道:“储靖,字云律。”
“周临,字清明。”周临也伸出一只手,与他击掌。纵无烈酒相伴,但朋友既然是真,也落个满心欢喜。周临正欲与储靖畅谈一番,只听赵瞳歌冷不防说道:“别吵,看题。”
抬头望去,只见百里太一已将写满正楷的宣纸一张挂在墙上。储靖回过头去,周临也细看那题目,原来是行军问计。昔日诸葛参商教授时,力求通长百家,周临本人更是颇善策谋,在赵瞳歌绞尽脑汁也未能下笔之时,已然将一腔妙计跃然纸上。而刚才的婴儿肥正坐在邻桌,像是天才一般,早就完成,也未闲着,右手轻轻抚摸身边长发少女曼妙蛇腰。眼见就要触及那对周临见所未见的胸前巨峰,长发少女却只字未动,甚为烦躁,一手刀劈翻婴儿肥,让她睡在了桌案上。
周临窥见了这颇有妙趣的一幕,不禁莞尔。而他并不知道,这时的赵瞳歌正品读着他纸上的计策,低声叹道:“有些本事……”
缘分如丝线,一分一毫偏差便是永别,一寸一缕巧合便是携手。周临与这些人相遇,似是命中注定,也似,人心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