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色看清来人之后,陈到先是略微惊愕一番,随后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问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王芷兰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机关鸟,那是三年前在狂神部王昭锦为防不测交给众人的离朱,她笑说道:“你身上不是有离朱的引石吗,我用线拴住离朱后爪,由它带我找到你。”
离朱是王昭锦自制的机关鸟,主要功能是传讯,五十里内只要有引石,皆可来去自如。自然还有其他的用途,只是暂时还用不上。离珠及其引石珍贵,衡天众与陈到每人手上只有两只离朱和一颗专用的引石,可保彼此之间的讯息畅通无阻。王芷兰冰雪聪明,借助离朱的指引,居然找到了身为影锋的陈到,令人赞叹。
见陈到不解,王芷兰一边向他走去一边说道:“我担心你遭遇不测,所有跟了过来,看看能不能在关键时刻帮到你,没想到你居然战胜了张辽。”
一语轻描淡写,万千关怀尽在其中,陈到微微蹙眉,伸手为她挽起被山风吹起的鬓发,说道:“能令我身处险境的敌人,也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下次不要再如此以身犯险了。”
“女人某些时候会很容易疑神疑鬼的,你在担心我?”王芷兰玉颚轻抬,装着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盯着陈到的冷澈目光看。陈到避无可避,撇嘴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算是吧。”
王芷兰嘻嘻一笑。在陈到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随后说道:“一起回去吧,会济北复命。”
陈到摇头,淡然地说道:“不了,影锋不适合邀功请赏。附近的影流应该已经将消息传给大统领,由他通报少主就好。我会直接回古堡,或者,护送你回济北。”
“不用,我也回古堡。”王芷兰说着向古堡的方向走去,刚迈出两步,忽然想起身后,回头学着陈到的口气对他说道:“反正附近的影流,会传消息给清明的。”
“胡闹。”陈到轻声呢喃了这一句,但并未拒绝,而是与王芷兰同行。不知何时开始,也不知何人主动,两人的手悄然挽在了一起,他们在迎着月光并肩而立,有如一对璧人。
至于王芷兰方才的质问,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一个会对仁心者手下留情的人,一个会无条件帮助落难少女的人,周临是舍不得杀的。他对英雄的敬意,比任何人都强烈。
在月光同样眷顾下的济北,翟燎等人大胜而归,欢呼声与喝彩声充斥满城。随时深夜,然而济北此时却万人空巷,百姓争相出门犒军,夜袭部队眉飞色舞地描绘着自己的英姿,留守的将士们扼腕叹息,到处都是一片欢声,一片笑语。
翟燎就被簇拥在人群当中,被雀跃着的军民高高抛起,爱热闹的他自然很是享受这个过程。没有扔敢去动佘闻人,但她也难得会接下路过士卒颤颤巍巍敬出的酒,不过照例会痛打趁机占便宜的邹瑾之就是。经此一役,狂神部的援军和济北军混熟了一半,百姓们也发现他们不似传言中那样罗刹般可怕,纷纷送来酒肉果品。典韦带着弟兄们和士卒喝酒划拳,好不快活。
盛宴的一角,周临并没有来凑这个热闹。倚在城墙边痛饮一口烈酒,仿佛他的怨气也随之消解,然后问陈讽道:“战果如何?”
陈讽在身旁火把的映照下展开一张字条,看罢将其扔在火里,波澜不惊地说道:“据东来的消息,董卓军损失近三千,伤者不计,张辽与高顺俱是重伤。我方伤亡约三百,暗影几乎无损。”
“太好了!”听到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周临也禁不住叫好一声,语无伦次地说道:“张辽和高顺重伤,那接下来几日的攻势一定会削减,我们喘息的机会也就多了不少。那我们就……算了,兵力仍是悬殊,主动出击风险太大。昭锦,把你这段时间研制的守城机关搬出来,有多少拿多少,咱们好好地痛打他们一番!”
听了周临这话,王昭锦似是极力抑制自己怒气一样,紧握小拳头低首喘息。终于压抑不住,王昭锦一拳锤在周临胸口上,大声尖叫道:“你还好意思跟我提守城机关!就你拨给我的那点经费,就你派给我的那点人手,你以为能做出什么来!我可是堂堂领先时代几千年的大机关术士……不,大科学家王昭锦耶!你连经费都给不起,你让我给你拿什么机关,拿什么机关!气死我了……”
周临没想到天真的少女有这般大的怨气,忙赔着笑脸说道:“啧啧啧,昭锦,咱这不是困难时期吗,你先忍忍,等咱们有了钱,你想造什么我都全力支持。话说回来,你不会一台机关都没给我做出来吧?”
“刚好一台,排弩车,一发十矢能碎石头的那种。不过专用的巨箭造价也高,我总共才做出来一百支,看来要省着点用。遇到你这么抠门的首领,我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对于王昭锦的抱怨,周临除了安慰以外,也没有别的法子。毕竟济北是座小城,不像江有那样死命剥削的话,根本收不到多少资金,而那种丧德事衡天众是干不来的。王昭锦也明白周临的难处,数落了几句就作罢。明日还要继续绷紧神经守城,周临让百姓回家,将士归营,自己也回太守府休息。
第二天一早,董卓军果然毫无动静。周临登上城楼俯瞰内外,一件怪事却让他细思之下流下冷汗。
本来将济北围得水泄不通的董卓军,今日一早突然撤去一路,网开一面。而他们唯一放过的,正是济北两座城门之一的西门。
自古大军围城,城门都是绝对不能放过的地方。一来城门是一座城池最易攻取的地方,二来留下城门就会给守军求援或脱逃的机会,所以没有哪支军队会放过这里。如今张辽与高顺网开一面,不可能是故意放水,必定另有图谋。周临低头细细思索着什么,身边的陈讽冷不丁地说道:“他们在攻心。”
周临缄默不语,但他剑眉上蹙起的忧虑已经表达了他对陈讽结论的认同。翟燎并没有看出其中的门道,不解地问:“攻心?攻什么心哪?”
“看来张辽和高顺是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所以放开我们一扇城门。一来我们没有什么盟友,求援几乎毫无可能;二来他们与我们惺惺相惜,也并不想把事情作绝。城门一旦放开,他们再施以手段,济北的百姓出于对战乱的本能恐惧就会纷纷出逃。我们失去了民心,早晚都会垮,这就是他们的攻心之计。”储靖显然也思索出了敌军的策略,分析的鞭辟入里。郑誉当时就慌了,抓耳挠腮地问道:“啊?那我们怎么办啊?”
“大哥,看西门那边!”冉为一声惊呼,周临回头望去,却看见西门那里聚集了许多百姓,成群结队不知在做些什么。储靖捻颔沉思,自言自语道:“没道理这么快……到底怎么回事?”
“走,去西门。”随着这一句铿锵有力的低语,周临头也不回地向西门奔去。众人连忙跟上,刚走下城楼,陈讽突然在后问道:“你做好准备了吗?”
听闻此言,周临忽然间停下脚步,握紧拳头不发一言。陈讽接着说道:“我记得你的志向,你想要仁德和公正,你想要天下人在你的指引之下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这些日子在济北,你已经很努力于这方寸之地开拓你的理想。我也不得不说你差不多做到了,整座济北在你手下都是一片想和景象,你周临站在这里,就是人心所向。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仁心,你的恩德,在危及性命的时刻,在那些只顾得上自己的百姓面前,会一文不值。你现在过去想要做什么,你有没有准备好,是强行封门,还是任其去留?”
陈讽和周临到底还是心意相通的知己,一席话将周临所思所想悉数点破,让他避无可避。众人注意到周临的鬓角有冷汗渗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我曾经想过很多次,如果我的理想和现实两相冲突,我该怎么做?如果利益与信念水火不容,我又该怎么做?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直到今天我都没有找到答案。或许现在,封闭城门是最好的选择,这一点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可是……当真的要做这些的时候,我却无论如何都下定不了这个决心,无论如何都下定不了……”
“所以我想,现在就去西门。如果他们真的不顾念我这段日子的恩德,执意要走,我……我就站在那里,看看他们,究竟会如何抉择。还有我自己,究竟会如何抉择。”
吐露真言之后,就是许久的沉默。周临死死埋着头,在理想与现实中挣扎,不想也不敢面对任何人。突然,陈讽的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微笑,说道:“那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不管结果如何,我陪你,就算是最坏的结果,我也认栽了。”
周临心头一阵感动,眼眶微红,把泪水尽力憋回去,许久才说道:“谢谢。”
陈讽并不回答他,而是露出与往常一样的无可奈何神情。储靖同样微笑,说道:“我们几个就更不必说了吧。身为弟弟,兄长做什么选择,我们都只管追随就是。”
“说得我都有些嫉妒了……”陈讽突然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一向严肃的他难得吐出笑话,沉重的气氛瞬间明朗开来。众人再度奔向西门,到达之后,看到的却是一番意想不到的景象。
“喂喂,女事馆的去裁木头,三龙教的去搬石头,其余百姓麻烦去推土。济北军和狂神部都别偷懒,给我好好砌墙封门!”西门之前,王昭锦站在一座大木台上扯着嗓子指挥脚下的百姓和士卒。周临等人定睛一看,却是衡天众的女杰们率领着一众军民早已开始了封门的施工。正扛着两颗大石头的陈炀舞望见他们,连连招手说道:“喂,你们愣着干什么呀,还不快来帮忙,真把我们这些姑娘家当牛使唤啊!”
见周临等人依旧是一副懵逼状态,邹瑾之颇为得意地一抹鼻尖的土灰,说道:“不知道了吧?瞳歌姐一早就发现了张辽他们的计策,来西门查探情况时被百姓们追问,不得已道出了实情。谁知道他们居然这么可爱,一个个义愤填膺地主动要求封门。瞳歌姐就顺水推舟地叫来女事馆,归兮姐叫来三龙教,还有济北军与狂神部,一起来封门。见你们睡得正香,瞳歌姐就没喊你们了,怎么样,我们能干吧?”
没有人去在意邹瑾之究竟能不能干,周临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城中的百姓带着笑容封闭着他们唯一的退路,不时有人向自己打招呼,还好言好语劝自己回去多休息。大门渐渐被土石封闭殆尽,赵瞳歌悄然走到周临身边,凑近他耳畔低语道:“我真的只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都是大家自发要封门的。的确出乎我的意料,可能也出乎你的意料。不过这至少证明,你的理想,你的道,并非遥不可及。”
“谢……谢谢……”周临哽咽着向自己身旁熙熙攘攘的人群道谢,就在一双膝盖几乎要弯了下去时,一个人忽然扶起了他。
抬头看清来人,秦应神色严肃地对周临说道:“太守,机不可失,济北城城防,还有许多有待裨补的地方,还请交给末将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