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济北之战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就像毁而后建的城门、破而复铸的兵刃一样,战争在每个人心中留下伤痕,而时间是治愈这一切的唯一良药。有衡天众在,济北的百姓们痊愈得很快,农夫们又一次迎着晨风耕作,小贩们又一次躲在街巷叫卖,士卒们又一次站在校场操练,一切都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人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但死者却是不能复生的。大战过后,周临亲自带人收敛了牺牲士卒的尸体,葬在济北城外山丘野花繁茂处。下葬那日他对着阵亡将士的墓碑磕了三个响头,没有留下太多言语,此时无声胜有声。董卓军的士卒们也同样得到了安葬,就在山丘的背面,虽然没有己方将士那么上心,但这也表示了周临对张辽和高顺这两个对手,乃至生命的尊重。
山丘的某处不起眼的树丛之中,掩藏着一座无字墓碑。那日储靖虽然知晓真相,但还是从尸体堆里找出了被万人踩踏、几乎面目全非的秦应,在安葬两军将士之后,和周临一起,将他悄然埋在这里。周临说,抛开自己被背叛的事实,抛开一切成见,秦应这个人,值得他们尊敬,来年清明,也该给他烧一炷香,聊为超度。
至于典韦,经过这一战后,这位天生的硬汉燃起了尘封已久的热血,带领着整个狂神部投奔了济北。他做了许多年家主,感到甚是厌倦,向周临表示想要个不用动脑专门动手的轻松职位。这倒简单,周临直接把他派去女事馆做赵瞳歌的护卫,毕竟女事馆新开,一言一行都与纲常不符,这工作十分危险,确实需要典韦这样的猛人看家护院。
而狂神部的原住民,则被有序地迁入济北城。之前大战之中,济北军与狂神部人缔结了深厚的生死情谊,再加上狂神部人质性淳朴,很快就融入了济北的生活。在见识过陷阵营的惊人战力后,周临决心组建特种部队。狂神部的原址得天独厚,被周临辟为新的练兵场,挑选精锐士卒拨给翟燎和陈炀舞,两人分别建立了两支特种部队,名为狮吼营和潜豹营。其中狮吼营攻坚克敌,潜豹营跋山涉险,陈炀舞因此换上了狂神部独有的异族着装,一身五彩斑斓地穿梭在绿林之众,皮肤也被晒成了黝黑的麦色。不过她本人似乎甚为满意,每次回城都会兴高采烈地炫耀自己又黑了一圈,对此周临只能回答,她开心就好。
战胜张辽高顺之后,衡天军声名鹊起,原来高冷的邻近郡治太守纷纷遣使慰问。周临虽然看不惯他们的作风,但还是派王芷兰四处走动回敬,与众多权贵结交,其中以北海孔融、徐州陶谦为翘楚,还收拢了不少县城作为附属。至于王芷兰无论走到何处,陈到都隐藏在暗处紧紧相随,这是自然。
也就是在半个月后的这一日,济北城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一身深蓝长袍,虽然看起来厚实,但在这北方冬日里还是显得单薄不已。乌发束冠,瘦削的脸颊苍白得像一纸素缟,却极为俊俏,有一丝病态的美感。那人目光迷离,脚步踉跄,显然是感染了风寒或是更严重的传染病,再加上那陈讽般生人勿进的眼神,使周围的百姓纷纷避之不及。而那人的目的地,就是济北城中的太守府。
大战第二日周临和冉为的任性之举使他们的伤势加重,之后配合周采薇带着抱怨的全力治疗,也痊愈了个七七八八。换过最后一次药,周采薇长舒一口气,离开太守府想要回到医馆。谁知刚刚推开大门,就看见迎面一个陌生男人猛得倒下,压在自己身上。
“来来来……来人呐!有变态啊!等等……这人好像昏过去了,来人啊!快来救人啊!”太守府中的下人听见周采薇的呼喊,连忙赶过来抬起躺在少女身上的男子。周采薇脸颊绯红,伸手制止要对那人拳打脚踢的下人们,说道:“快!把他抬进里屋去,他感染了很严重的风寒,刚才不是故意要压在我身上的!”
下人们这才七手八脚地把男子往太守府里抬,周采薇也快步跟了上去。陈流恰在此时出现在门口,弯腰拾起地上一块木制的阴阳鱼,笑道:“这丫头,也不知道把人家东西带上。不对,这个是……”
半个时辰后,不速之客躺在太守府别间的卧房里,仍旧昏迷不醒。看他那苍白的脸色与清瘦的身材,就知道是个久病之人,再加上长途单衣跋涉,更使一个小小风寒险些要命。若不是周采薇及时医治,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咽气。至于他为何出现在太守府外,也没时间追究。
服下周采薇特制的风寒丹药,沉睡的男子气色好了许多,稍微红润起来的脸颊显得俊朗清秀,病态美更甚。不过周采薇想起自己刚刚被这人轻薄,就是再好看的美男子也无意欣赏了。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外面传来邹瑾之幸灾乐祸的笑声:“呦,采薇,听说你被人非礼,还把人家给带回来了?人呢人呢,快给我看看!”
“瑾之……别瞎说。人家是病重,在这呢。”周采薇说着手指病榻上的睡美人做了一个“嘘”的动作,邹瑾之大大咧咧地快步上前,一见那人就大喊道:“我去……好美的男人!采薇,你捡尸都捡得这么有水平,还要不要?不要给我!”
“别闹了,我是个医者,不能见死不救,何况他是无心之举……总之等人醒了再做计较吧。”毕竟是第一次被男人扑倒,周采薇虽念他是个病患也难免气愤。不久翟燎也来了,大喊大叫着要教训那人一顿,好不容易才被劝住。其余众人听说周采薇捡了个美男子,也都哄笑着聚来别间。嬉笑中只有陈讽提出了略微正常的疑问:“你们有没有想过此人是谁就带回来?若是董卓派来的奸细之类,岂不是引狼入室?”
众人这才将话题引入了正常的范围,不是在思考就是在议论。不过来人未醒,再怎么说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陈流与陈到走进房内,说道:“放心,他不是奸细,是自己人。”
“自己人?”陈讽回过头来,略感惊诧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陈流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那块木制的阴阳鱼,得意洋洋地说道:“看这个,都认识吧?这是那人在门口掉的,采薇走得急,没注意到,还好被我发现了。”
众人凑近端详那块阴阳鱼,陈讽再三查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原来如此,这人……居然是衡天奉使。”
对于这个回答,陈到认可似得点点头,继续说道:“的确,主人曾与我言说,在河北颍川,还有一位衡天奉使,佩戴和我一样的阴阳鱼作为信物。如此看来,就是此人了。”
周临恍然大悟,同时颇为不解地问道:“这样啊……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弄得我们一直以为衡天奉使只有你一个。”
“你们没问。”陈到如是回答,气氛很快瞬间就冷了下来。不过一会,躺在床上的衡天奉使沉沉醒来,转动眼珠环视众人,张口就问:“谁是周临?”
周临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人不道谢直接问问题的做法略感不爽,但还是答道:“我就是,怎么样,好些了吗?”
“主人说周临是个做事经常不动脑子只动气的愣头青,看样子名不虚传。”那人一开口就说得周临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他是衡天奉使,估计早就揍上去了。不过那人接着身手在衣服里摸索,同时说道:“对了,我是衡天奉……嗯?我的阴阳鱼呢?”
“在这里。”陈流摊开手掌,将阴阳鱼放在那人床边,问道:“敢问尊姓大名。”
“郭嘉,郭奉孝。”
郭嘉!
在座的衡天众没有不知道郭嘉此人的,颍川名士,天纵奇才。按照正常的历史路线,他青年出山辅佐曹操,以天妒之鬼才助他擒吕布,破袁术,在官渡之战更是大放异彩,设下百策千方步步为营将袁绍逼上死路。
或许正是因为郭嘉的才华天生天妒,以至于官渡战后,他的身体急剧恶化,不久病逝,年仅三十八岁。郭嘉死前定下遗计,使曹操破二袁、征乌桓,传为一代佳话。千百年后,郭嘉的故事广为后人推崇,有人甚至认为,郭嘉若是不死,曹操赤壁不败。
一听躺在床上的病秧子是郭嘉,周临的态度瞬间改变,拉起周采薇到墙角,两眼放光地说道:“采薇,你捡尸的技能,能不能传授一二?”
虽然周采薇捡了个郭嘉回来,但他毕竟刚刚从生死边缘挣扎着活了下去,身体虚弱不已,还不能参与济北的事务。周临嘱托周采薇悉心照料,务必早日让郭嘉痊愈。毕竟这是个青史留名的病秧子,要时时刻刻注意他的身体。
又过了几日,周临正在女事馆骚扰赵瞳歌——没错,确实是骚扰,身为太守,武有储靖,文有陈讽,政事更是大半交给赵瞳歌,周临却落得个清闲,天天跑来女事馆找赵瞳歌谈情说爱。赵瞳歌可算是这城中最忙的人,只有偷闲时才和周临说笑两句,其余时候都把他晾在一边,女事馆的成员见了也是偷笑。而这一日,陈流不清自来,手里拿着两份文书说道:“清明,可找到你了,就知道你个不正经的在这里。正好瞳歌姐也在,有两件大事,你们想听哪一个?”
“随便说。”赵瞳歌不耐烦地瞪了陈流一眼,陈流只好随便拿出一份文书说道:“那好,先说这个。你们看,不光是我们,巴蜀汉中新任的太守也在倡导女权,而且信条激进得很,据说不服的动不动就要砍头。对了,那位太守也是夺了旧太守位来反董的,手下只有三个女子辅佐,但就凭这四个人一夜之间拿下汉中,又以两千兵马大破董卓军大将李傕郭汜八万雄师。我觉得汉中宣扬女权的做法有些可取之处,就派人抄印过来看看。对了,那人好像叫什么……什么……”
“拿来我看看。”陈流和赵瞳歌都没有注意到方才周临神色的细微变化,只见他夺过文书,突然瞪大眼睛,欢喜、惊讶、悲怆、纠结……种种感情毫无征兆地写在他的脸上。赵瞳歌甚为疑惑,问道:“你不是说自己不过问女权之事么,怎么突然关心了起来?”
“不,我倒没有关心女权之事,只是……”周临好不容易收敛了自己复杂的神情,放下文书一脸淡然地说道:“只是那位新任的汉中太守,刚好是我亲生哥哥。”
将视线转到千里之外的巴蜀汉中,一间陈设简洁朴素的府邸大厅内,光线暗淡,人丁寂寥。一名身着淡粉流仙裙的少女翩翩而来,背对着光源,使人很难看清她的脸。少女朱唇稍动,微微一笑,对着正座上的男子说道:“大哥,两件大事。济北那边来消息了,说是临儿大捷,张辽高顺已经退兵。还有就是……曹操在洛阳刺董失败,逃回陈留假天子诏书起兵,天下豪杰云集响应,举袁绍为盟主会师酸枣,我们的机会……来了。”
“好,很好。”座上那人一袭乌鹊大氅,内衬紫金战甲,身材高大魁梧,风度翩翩。剑眉星目,墨色瞳孔里展露出一股邪魅狂狷的王霸之气。听完少女的汇报,男子站起身来,嘴角上扬笑得深不可测,说道:“走吧,接下来的这条路,就要以天下为纹枰,以众生为黑白,山川江河,英雄豪杰,都不过是局中困兽罢了。而阿临,你究竟会是任我摆布的棋子,还是与我争锋的弈棋人呢?”
“呵,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