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孤等人带着玉玺扬长而去后,周临颇有些无所适从,便带着储靖陈讽在荒废的洛阳城中漫步。昔日王都,今日黄土,世间枯荣轮转,尽在于此。自盟中盟开进洛阳以来,周临与衡天众始终在忙碌着,救人驱敌,商议下一步对策,众人都像蜜蜂一样转个不停。如今突然间闲了下来,眺望着满目疮痍的洛阳,顿生凄凉之感。
“清明,我对你刚才的表现……非常失望。”走在半边荒土半边雪的洛阳里,陈讽语气低沉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诚然,比之罗孤的淡然,周临显得仓皇,比之罗孤的霸道,周临显得优柔,在兄长面前,他除去离家出走那一日,似乎从来都没有与之比权量力的资格。
这一点,连周临都心知肚明,但心知肚明,不代表接受,他仰望着烟尘滚滚的天空,说道:“连你……也这么想吗?九渊,你可还记得,我们是抱着何种心情,以何种理由,离开衡天书院,踏入这乱世的?”
“心情?不过是当时救师心切,但就算是老师没有出事,我们也迟早会踏入这茫茫乱世……”陈讽停下脚步,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说道:“至于理由……我只是想要找到一个能够君临天下的人,臣之辅之,结束这乱世,让我和他的名字,流传千古。而这个人,我早已找到,就是你,周临。”
陈讽究竟是陈讽,他看不上眼的人,半句不会多言,但他所看重珍视的人,却也不会有半分的虚与委蛇。这就是陈讽,衡天众第一智囊,衡天众最大的野心家,而他的野心从不避讳,也无需言说地留在了众人心中。听了他的话,周临不喜不恼,只付之一笑,说道:“君临天下?九渊,我确实说过,我周临乃至整个衡天众,皆是志在天下。然而志在天下与君临天下,并不是一个相同的概念。老师一生汉臣,我们衡天众,也打着匡扶汉室的名号。况且天下的百姓已经受了够多的苦,他们经受不住改朝换代那样的打击,无论是为自己的良心,还是世间万民,我都没有与汉帝针锋相对的理由。如今的汉帝在董卓的挟持之下不得自由,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抱负……但我想试试,试着辅佐这个人,试着挽回天下安定的一线希望……”
“当然,我也说过了,若他真是不可雕的朽木,我绝不会在他身上多浪费一分时间,我会带领衡天众,开创属于我们的——全新时代。”
“你……到底是你,从来都不肯痛快地顺着我的心意来回答……”听完周临的回答,陈讽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扶了扶额头,说道:“也罢,你就带着你的意见钻到死胡同吧……丑话说在前头,我不认为换做是你,会被董卓困于掌中而毫无作为。换句话说,那位汉帝,器量与你相比差之千里。不过既然是你的决定,我自会追随,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说到底,不管我们怀着何种心情和理由踏入这乱世,道都是一样的……”见两人不再有争执,储靖上前勾住兄长与挚友的肩膀,爽朗笑道:“为了大哥,为了这世间万民而战,是我们衡天众所有人的道义所在。也不必再说什么失望不失望了,九渊,不论是有多为大哥着想,大哥也终究是大哥,是他在驾驭你,而非你在驾驭他。至于大哥的决定,我也一样,天涯海角,誓死相随。”
就在周临释然微笑的时候,远方隐隐约约走来一队人马,行军缓慢,步履颓废,伤兵们相互搀扶着前进,个个垂头丧气。队列之众,曹字大旗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残破不堪。
不错,来者正是曹操和他的人马。在看见洛阳的惨状后,曹操愤而追击董卓,不幸深中埋伏,大败而归。自得到这个消息以来,周临始终为这位同盟好友担心着,如今见他归来,连忙迎了上去。
曹军见周临等人走来,也停止行进,就地休息起来。周临来到曹操身边,只见他的情况也不好过——甲胄破败,襟袍烧焦,右臂中了一箭,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身上也多多少少留下了些伤痕,显得狼狈不堪。
奸雄也有如此不堪之时,实在让人唏嘘不已。此时的曹操靠在一处土墙边休息,见周临来,脸上竟露出几丝笑意,渐渐地,他竟笑出了声,笑得一声更比一声高,在这群残兵败将中,曹操的笑声宛如鹤立鸡群,却又遗世独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清明,真是痛快呀!”曹操就这么望着周临,笑得如狂又似癫。周临看他如此,一脸黑线,不明白牺牲了这么多部下的曹操,为何还能笑得如此爽朗痛快,不由得没好气地说道:“喂,你在笑什么,被吕布打傻了么?”
曹操闻言停止了疯狂的大笑,但还是将笑意挂在脸上,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追击的董卓的决定有勇无谋,不像我曹孟德的做法?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可是……一看见自小长大的洛阳化为一片焦土,就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地想要冲过去撕碎董卓那个混账……现在想来,也是对不住那些追随我舍生忘死的弟兄们。”
“不过……可真是痛快呀!就算被吕布阻截在半路上,就算连董卓的面都没见到,就算损失惨重大败而归……但真是痛快呀!这辈子,终于有一回痛痛快快地为洛阳战过一场,总算是给了洛阳,给了自己过去的三十多年一个交代……这帝都洛阳,三十余年,我曹孟德,没白来过!”
“洛阳!我曹孟德,再不欠你什么了!”说到最后,曹操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盈眶的泪水,他痛痛快快地大战大败,大笑大哭,世人道他是宁教我负天下人的奸雄,他却是真性情真胆色的豪杰。
相识半月,周临见过高深莫测的曹操,见过笑里藏刀的曹操,见过豪气干云的曹操,见过奸狡诡诈的曹操,却唯独没有见过如此模样的曹操,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刚强。
一生真伪有谁知,奸雄一泪,此生亲见。曹操的心情,周临不能感同身受,但却隐约体会到,若是今日的洛阳,换成来日的济北,他也必定会像曹操一样,不顾一切地奋力一战,无论胜败,总是给自己,给心中的故乡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周临才终于承认,他和曹操,还真是像呢。
陪伴了奸雄许久,身后渐渐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望去,原来是罗孤等人闻讯赶来。盟中盟的几位主君尽数在此,几句慰问以后,曹操颇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总军师,洛阳已毁,追击已溃。我曹孟德的战斗,就该止步于此了。今后如何,且看今后,若是无甚大事,我便只有告辞了。”
曹操突然辞行,刘备与孙坚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罗孤却微微摇头,说道:“不必你说……无论是联军还是我们的盟中盟,走到今日这一步,都该是散了。”
“因为我刚刚得到消息,联军,已然内讧了。”
原来,自盟中盟挥师追击以来,联军的其他几路人马也不仅仅是开庆功宴那么简单。在一片歌舞升平当中,诸侯们对谁敌谁友的问题大彻大悟,对宴席上的盟友拔刀相向。
其实众人早就知道,二十路讨董诸侯,真心为国为民的并没有几人。与其说他们是奉诏讨贼,倒不如说他们是在试探潜在的敌人。如今联军建立逾月,彼此之间知根知底,早没有了试探的必要。先是兖州刺史刘岱向东郡太守乔瑁借粮遭拒,一怒之下竟夜袭乔瑁大营,杀人夺粮,扬长而去。身为盟主的袁绍不管不问,反而在第二天的宴席上责问胞弟袁术督粮不周,怠慢军机。袁术也不是易与之辈,当庭与袁绍拔剑对峙,支持袁门二子的联军两派也迅速站队,分庭抗礼。闹剧以袁术率领自己的支持者脱离联军为结局,至此,讨董联盟的势力在短短数日内削弱了大半,剩下的几股小势力在袁绍眼皮底下明争暗斗,好不热闹。
这样貌合神离的联盟,任哪位有识之士看来,都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但周临等人与其他盟军不同,他们五人在汜水关前歃血为盟,结成盟中之盟,如今联军离散,他们何去何从,还有待商榷。
在周临看来,刘孙曹三人皆是一世之雄,若是天下如预想般三足鼎立,他们便是三国之祖。若能与这三人连同兄长结成长久同盟,自然最好。然而罗孤、刘备、孙坚远在巴蜀、西北与江东三地,远交近攻也未免太远了些。而曹操与周临同属青兖,没有利益冲突都是奢望,更别提合作。盟中盟要接续下去,实为难事。
与周临一样,刘孙曹亦是一副忧心忡忡模样,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罗孤又说道:“另外,袁大盟主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不顾联军那里一团乱麻,径直奔洛阳来了。此时,似乎已近城外。”
提到盟主袁绍,这位酒囊饭袋让周临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道:“他来做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安不出什么好心。”
“不管盟主想要做什么,我们总该去迎接得好。”在盟中盟里,刘备自以为人微言轻,说起话来也是慎之又慎。不过对此众人并为反对。一个时辰后,盟中盟在残破的洛阳城门前见到了袁绍的大军——虽说袁绍本人无甚大才,军队却是威严肃穆,袁门一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其中不乏大才。至于袁绍能否长久驾驭这些大才,却是个未知数。
自能看清袁绍的脸那一刻起,他就是一副睥睨众人的桀骜神情,或许这桀骜的神情持续了更久,从联军驻地一直持续到了这里。两方交接,罗孤虽瞧不上这位袁盟主,却还是要依例行礼,谁知他刚向前一步,袁绍忽然拔出腰间宝剑,直至五人,言语冷漠的说道:
“我开门见山地说,传国玉玺,在你们哪个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