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殒命的消息如同随风一般在长安城不胫而走,帝都的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奔走相告,庆贺自己熬过了最压抑恐怖的日子,迎来新生。隐忍许久的司徒王允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张狂,他一面将董卓的首级送到皇宫,给献帝查看;一面又将董卓的身躯扒开上衣,在那肥胖的肚腩里插上一根蜡烛,摆在长安街市前,任由脂流满地。
无头的董卓自然不再具有他身为魔王的威慑力,蜡烛插在他的肚脐眼里,满身油脂支持着烛火,满地都是红黄相间的不明液体。昨日还称王称霸的董仲颖,此刻便是横在街头的无名尸,枯荣轮转,也不过如此。
摆脱了魔王统治的长安民众纷纷离开家门,走上街头,对着董卓的尸身唾骂指责,臭鸡蛋、烂白菜与口水痰液杂乱无章地落在魔王的身躯左右,让这具本就足够恶心的尸体显得更加令人作呕。
而此时的蔡府门前,翟燎独自拍打着紧紧关闭的大门,声声呼唤着蔡文姬与蔡邕的名字。那扇门是他临行前亲手关闭的,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蔡邕父女竟会将他拒之门外。王允心存险恶,如果自己不以衡天众的名义庇护蔡家,又有谁能保护这对命途多舛的父女。
“蔡大人!文姬小姐!你们开门啊!是我!是我啊!”在翟燎不知呼喊了多少声后,蔡府的大门突然打开,从里走出的,是让他魂牵梦萦的蔡文姬。只是此时才女的眼神并不想平日那般温柔如水,反而冷若冰霜,她问道:“公子是以何身份而来,是文姬的知音龚烈,还是衡天众翟燎?”
“龚烈……翟燎……不都是我吗?”蔡文姬一问显然让翟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疑惑不解地如是反问,换来的却是蔡文姬冷漠地摇头,她说道:“抱歉,翟公子,蔡府只认得龚烈,不认得翟燎,公子还是请回吧。”
听蔡文姬这样说,翟燎还以为她是生自己隐瞒身份的气,也顾不得蔡文姬数日前对自己所说的话,只是兀自解释道:“文姬小姐,你听我解释,我们衡天众和董卓是死敌,来之前的大哥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在长安将真名道出……”
“更何况是在董卓重臣蔡邕的家里,是吧,翟公子?”还不等翟燎说完,蔡文姬已打断了他的解释,以最决绝的方式。面对这样的蔡文姬,翟燎真的愣住了,他不知道这误会从何而来,就像他不知道这误会该如何解,只有苍白地说道:“不,文姬小姐,我那日……真的是误入这里,之后也是为了保护你们,为了保护你们才留下来的呀!我求你,求你放我进去,我和蔡大人解释,给你们赔罪,让我磕头都行啊!你让我进去,没有我的话,王允真的会找上门来的啊文姬小姐!”
“没有你,没有你们的话,董卓也不会死,我家也不必如此陷入危局。”即便翟燎苦苦哀求,蔡文姬还是不为所动,一张俏脸冷若冰霜,她说道:“我不管你是为何而来,文姬只知道,我的知音叫做龚烈,而不是你,翟燎。”
“蔡府的大门已经关闭,就不会再为他人而开。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蔡文姬言罢退回屋里就要关门,翟燎自然不会如此善罢甘休,死命挤进去,焦急万分地说道:“文姬小姐,你让我进去,我真不能走啊!”
“你走啊!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翟燎!”曾经与翟燎树下抚琴的蔡文姬,在此刻竟露出厌恶的表情,她一把推开翟燎,将蔡府的大门关上,再不回头。
再也不想见到他……如今的蔡文姬,想必是真的伤透了心吧。想起过去那段短暂而又美好的时光,翟燎的泪水在眼眶打转,他曾经看不透兄长所说的爱恨,但现在的他,却像是心口被狠狠掏空一般,痛不欲生。
再多纠缠也已无用,翟燎迈着沉重的步子,行走在纷纷扰扰的长安街市。而大门另一边的蔡府里,一袭白衣孝服的蔡邕长叹一声,说道:“已经走了吗?那小子终究是太单纯了,为父在帝都官场多年,王允此人心性如何,早就清楚得很。龚烈……不,翟燎能从他手里保住这蔡府上下,却唯独保不住老夫啊!”
奉父命驱赶了翟燎的蔡文姬泪眼婆娑地望着父亲,在看到他这一身装束后,惊诧言道:“父亲,您穿这一身孝服是要做什么,您不是要收拾行装逃离长安么?”
“逃不出去的,王允的天罗地网,连太师都没能逃脱,为父又能如何呀?”蔡邕理了理这一身苍白孝服,处变不惊地说道:“董太师这一生负尽天下人,弑天弑地弑万民,却唯独对为父有知遇之恩。我蔡邕落魄半生,直到遇见太师,才如鱼入大海,满腹诗书方有可用之处。太师上欺帝王,下凌百姓,落得如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可他就算死,也是一世枭雄,也该有人来为他殉葬。太师的尸身还在长安街市上任人鱼肉,就让为父来为他收尸,为他殉葬吧!”
就如同方才翟燎为蔡文姬的决绝无情所惊愕一样,此刻的蔡文姬,也被父亲的慷慨激昂惊得哑口无言。她本与蔡邕说好,在假做冷漠赶走翟燎使他免收牵连后,父亲出走长安避难,衡天众自会保蔡府上下全身而退。而蔡邕现在却说要为董卓收尸,甚至要替他殉葬,这让蔡文姬急得扑到父亲怀里,本为翟燎而流的眼泪如今又为蔡邕而流,她泣不成声地说道:“父亲,文姬求你不要去。逃离长安,还有一线生机,但去为董卓收尸……是真的死路一条啊!父亲,文姬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
女儿泪水盈盈,言语真挚,但蔡邕心如磐石,绝不肯改。他轻抚蔡文姬如丝的鬓发,说道:“傻孩子,女儿大了,总要离开父亲的。那人不管是龚烈还是翟燎,为父都深深信任他,必定能照顾好我的女儿,想起他来,为父也就放心了。”
“人活这一世,总要清楚明白,恩仇爱憎都分辨不清,还有什么资格身而为人,还有什么资格苟且偷生。为父心意已决,你们,好自珍重。”
“来人,将小姐带回房里去,不是翟公子到,绝不许放她出去一步!”蔡邕言罢,命下人将蔡文姬带回自己的房间。大儒门下无庸人,下人们知道蔡邕的高洁,一面安慰一面生拉硬拽地将蔡文姬带回房里,任由她不顾才女形象,哭嚎喊叫。
而蔡邕,则独自一人走出大门,走向长安的街市,走向死地。街上的行人渐渐注意到他单薄孱弱的身影,在董卓身死这样大喜的日子,却有人为他披麻戴孝,还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无疑是格外扎眼的。人群中逐渐有人认出了蔡邕,也有人想起他是董卓的宠臣,类似“助纣为虐”“找死”的词句三三两两地弥散在空气里,终于,在一块烂菜叶砸到蔡邕的身上后,那些本来为董卓尸身准备的垃圾,都如雨般招呼在蔡邕身上。
奔赴死地的殉葬者在这般的虐待下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稳步走向董卓尸身所在的那条街。人群一边乱砸一边跟着他,眼巴巴期待看那一场好戏。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抑或更久,翟燎失魂落魄地行走在那条街市上,他不敢回到蔡府,也不甘心回到同伴的身边,只是在长安城里一步又一步地游荡,不知去向何方。直到他听见周围嘈杂的人声,听见有人说道:“知道吗,那个大儒蔡邕为董卓披麻戴孝,正在向那老贼的尸身走去,好像还打算为他收尸呢,真是找死!”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如梦方醒的翟燎一把抓住那路人的衣领,愤然质问。见眼前人凶煞如此,那人也不敢欺瞒,如实说道:“董卓手下的蔡邕,披麻戴孝要去为他收尸,怎么了?你放开我啊!”
就算再怎么愚笨,翟燎也看得出蔡文姬刚才的冷漠,都是为蔡邕此行的掩饰。来不及多想,翟燎箭步奔向董卓尸身所在的街道,生怕晚了一步,一切都来不及。
而与此同时,蔡邕已跪在董卓脏乱不堪的尸身前,拔下那根燃烧已久的蜡烛,擦拭满身的痰液、油脂与血迹,一根一根地将烂菜叶捡起扔掉。似乎是自以为无人会对董卓之死心存怜悯,魔王尸身周围竟连半个守卫都没有,只是一群唾骂董卓,亦唾骂蔡邕的围观群众。
对于人们的唾骂,蔡邕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董卓的尸身,口中念道:“太师,您一路走好,纵使万人背叛离弃,蔡邕也仍伴您左右。”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王允与一众兵卒闻讯而来,一见蔡邕,便气急败坏地说道:“蔡邕!国贼伏诛,天下称快,你在这里披麻戴孝,是要做什么!老夫念你当世大儒,桃李满天下,有意放你一马,你却为老贼收尸,这是何意!”
即便王允声声逼问,蔡邕仍是一言不发,仍旧默然为董卓收尸,仿佛耳边的喧嚣与他毫无关系。见此情景,王允更是愤怒,直接拔剑劈向蔡邕,吼道:“蔡邕,你再不说话,就给老夫下地狱吧!”
“住手!”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只青筋暴起的大手生生接住了王允这致命的一剑,鲜血顺着剑刃横流。翟燎的胳膊轻轻一转,就将王允手中剑夺过扔掉,怒目瞪着王允,冷冷地说道:“有我在,你绝不许动蔡大人一根毫毛!”
被空手接白刃的王允愣了一下,在认出了翟燎后,怒色骂道:“是你!周临手下的人,也敢跟老夫叫板!快给我让开,老夫要将这董卓的残党就地正法!”
周围的兵卒们见证将翟燎团团围住,刀剑相向。明白凭自己一人之力无法与权势正盛的王允相争,翟燎张开双臂挡在蔡邕身前,一字一句地说道:“要想杀蔡大人,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你当我不敢吗!”怒火中烧的王允捡起地上的剑,挥剑又要劈向翟燎。跪在地上的蔡邕扯了扯翟燎的裤脚,露出悲悯地眼神,而翟燎会以微笑。
就在王允的剑要再度劈下时,他身后又伸出一只手来,按住他握剑的那根胳膊,将剑夺了过来。王允诧异地回头望去,却是周临神情冷漠地望着自己,说道:“司徒大人,可否卖我一个面子,放过蔡大人?”
见自己的救星终于到来,翟燎赶忙扑到兄长身边,焦急地说道:“大哥,你总算来了,快帮我救救蔡大人!”
“不行!蔡邕是董卓残党,还妄图为国贼收尸,断不可留!”王允回过神来,仍旧固执地不愿意放过蔡邕。而周临的态度亦是坚决,凑近王允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司徒大人,不卖我周临的面子,总要卖这柄斩蛇剑的面子吧?董卓是你我和大哥合力谋诛的,斩下他头颅的是我,别以为凭我的本事,不敢和你鱼死网破!”
“你!”见周临铁了心要保住蔡邕,王允的语气也软了下来,用商量的口吻说道:“但他为国贼收尸,总要有所处置。”
“各退一步,从长计议。”面对王允的妥协,周临吐出了这八个字。老司徒见证望向一众兵卒,厉声说道:“将蔡邕收押天牢,听候发落!”
那些兵卒得令,将蔡邕披甲带锁,押往天牢。翟燎还要在拦,周临却用眼神制止了他。而身陷险境的蔡邕则转过身来,说道:“翟公子,小女文姬,就拜托你照顾,也不必为我这把老骨头白费心思了。”
翟燎还待要说什么,殉葬者的脚步已逐渐远去,人群也随之散去。王允从鼻子了哼了几声,也扬长而去,只余两兄弟留在董卓惨不忍睹的尸身旁,相视无言。魔王已逝,而挡在在长安城上空翻云覆雨的权欲之手,仍旧没有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