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二 荆棘之路
作者:黄福桌      更新:2020-01-11 18:06      字数:3603

半个时辰前才被兄长命令前往天牢的翟燎,在抵达目的地的那一刻,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吕布手中蔡邕那具身首分离的尸体。绝望来得太快,此时此刻,他对蔡文姬的所有承诺都化为泡影,这数日来的处心积虑,这数日来的尽力争取,竟在瞬息之间灰飞烟灭。

“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吕布!”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翟燎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失去理智的他如同一只陷入癫狂的野兽,毫不顾忌、张牙舞爪地冲向吕布。早就被这吼声吸引得吕布三人齐齐望向翟燎,见到他这般疯癫的模样,张辽与高顺不由得异口同声地惊呼道:“翟燎!”

“去死吧,吕布!”此时的翟燎根本顾不得自己与吕布之间的实力差距,也顾不得蔡邕之死的个中缘由,他目之所见,即是他所信者。抽出腰间短斧,翟燎拼尽全力劈向吕布。当初在虎牢关,翟燎也是这般斧劈吕布,将他打下赤兔马。即便他的大斧被换做短斧,但面对手无寸铁的吕布,仍是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然而谁又能想到,即将承受这致命一击的吕布竟不躲不闪,反而奸笑起来。就在翟燎短斧落下的那一刻,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将蔡邕的尸身挡在自己面前。

眼前是蔡邕布满血污的尸身,翟燎的短斧犹豫了一刻,终是没能劈下来。但吕布所要的就是他那片刻的犹豫,好让自己将蔡邕的头颅抛在一边,拔剑刺在翟燎的腰腹上。

鲜血飞溅,翟燎捂着小腹上那道骇人的口子,脚步也变得踉跄起来。可这剑伤并没有阻挡住翟燎的信念,反而使他更加亢奋,更加激愤。又一声嘶吼过后,翟燎再度冲向吕布,后颈却冷不防地受了一记重击,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见翟燎的身躯缓缓倒下,张辽按了按化为刀形的右手,长叹一声。而吕布则走上前来,嗤笑言道:“做得好,张辽。这等蝼蚁也敢行刺本大爷,死不足惜!”

吕布说着就要挥剑斩杀翟燎,高顺却抬手拦住了他,说道:“将军,还是饶了他吧。周临如今的官位比你重,杀他手下的人,对我们并无好处。”

虽说高顺想放过翟燎是私情使然,但仍旧还是站在吕布的角度就事论事。可吕布却听不进去这话,怒色说道:“哼,周临此时早该被岳父制住了,哪有什么本事威胁得到本大爷?”

“若他孤注一掷,又当如何?”铁面人一语道破天机,翟燎是周临的义弟,如果他死在吕布手上,衡天众必定会不顾一切复仇,甚至连乱武尊者都会来插一脚。王允这个靠山本就算不上遮天蔽日,届时连他也不见得能保得住吕布,只能由他自己吞下苦果。

诸多顾虑缠身,吕布也不得不收起杀心,问道:“那该怎么处置这家伙,就这样留在这里了?”

站在翟燎身旁的张辽一把将昏睡的少年提起,说道:“就由属下等人走一趟,去司徒府向衡天众说明,卖个人情,也顺便警示他们。”

张辽与高顺的建言合情合理,吕布也不得不答允,挥了挥手说道:“也好,你们把他带走吧,免得在本大爷眼前烦人。”

“遵命。”得吕布准许的张辽高顺为翟燎简易包扎了伤口,便将他背起,走向司徒府。而吕布则是再度拿起蔡邕的尸体,来到数日前安置董卓无头尸身的地方,将头颅与身躯一把抛在地上。等候多时的王允俯身捡起蔡邕的首级,喷了一口唾沫上去,咬牙切齿地说道:“和我作对,就该是如此下场!奉先,你做得很好。”

肚脐上的蜡烛早就将董卓的尸身榨干,剩下那些残缺不全的碎肉烂骨被王允派人丢到荒郊野岭喂狗。而昔日董卓尸身所在的地方,此时又成为了蔡邕的葬身地。王允将他的头颅端放在一根木桩上,尸身则扔在一旁。周临遭到软禁才不满一个时辰,王允就将如此残忍对待蔡邕,可见此事蓄谋已久。

木桩的不远处即是城门,而通往城门的那条街道,却被一整排漆黑锋利的钉板铺就。这钉板自然是王允所安排,面向四周惴惴不安地百姓,王允一手指向那条铺满钉板的荆棘之路,厉声说道:“左中郎将蔡邕,不过国家大义,在董贼身前助纣为虐,在他死后,更是企图为其收尸入殓,实为天理不容!如今蔡邕已然伏诛,老夫知道长安城中,有他无数门生故吏。若有想为他收尸的,就带着他的尸体,赤足踏过这钉板路,老夫绝不阻拦!”

王允脚下是当世鸿儒蔡邕的尸体,王允眼前是布满钉板的荆棘之路,围拢他的是披甲执锐的大汉士兵,而望向他的,是满目恐惧的大汉子民。那一刻,在疫病、酷刑、暴虐支配下的长安百姓们,似乎切身体会到,死一个董卓,仍有后继之人。

不知又过了多久,翟燎昏昏沉沉地走在一条黑暗无光的道路上,漫无目的,毫无方向。他依稀记得蔡邕之死,却在潜意识里决心将他寻回。翟燎就这样孤独地走下去,直到前方出现一丝微弱的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是秉着一盏灯笼的蔡邕,还是一如往日的素净庄重,一如往日的慈祥和蔼。

“蔡大人,你不是已经……”周遭漆黑一片,可不知为何,蔡邕离自己越近,翟燎的记忆就越清醒,他逐渐想起自己亲眼所见的那具尸体,也想起自己与吕布相斗,不敌受伤。但蔡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翟燎不解地走上前去,老人却离自己越来越远,像是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就在翟燎的记忆几乎全然恢复的那一刻,蔡邕的身躯却羽化消失,只留下一句话,他说道:“翟公子,照顾好文姬,我视之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就此托付给你了。”

“蔡大人!”日暮黄昏,司徒府客房内的翟燎猛地惊醒,才发现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坐起身来,,陪伴自己的是满脸担忧的王昭锦,见他起身,少女连忙奔过来,按住翟燎说道:“公烈,你身上还有伤,不要轻易起来!”

伤?翟燎摸了摸自己的腰腹,早就被一层一层的绷带包扎得严实,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也就是说,自己梦见的只是蔡邕的秉灯托付,而他在天牢前的所见所为,都是真实发生的。明白这一切的翟燎浑身发冷,颤抖地问王昭锦道:“昭锦,我怎么会在这里,蔡大人怎么样了?”

“是张辽和高顺送你回来的,蔡大人他……”虽是素未谋面,但王昭锦心中清楚蔡邕在翟燎眼里的地位,提到刚刚才遇害的老鸿儒,她不禁低头悲怆,说道:“蔡大人他已经遇害,尸体就在数日前放董卓尸体的地方。”

血淋淋的事实从王昭锦的口中道出,翟燎想起蔡邕,想起蔡文姬,不由得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嘶吼。他没能兑现承诺,让心爱的蔡文姬成为了失去父亲的孤女。他一把掀开被子,冲向门外。

“公烈,你要去哪?炀舞,快拦住他!”被翟燎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惊慌失措的王昭锦连忙喊来帮手。向来以怪力著名的陈炀舞双手拦抱住翟燎,沉声说道:“抱歉,公烈,唯独这一次,我们不能放你走。”

“你放开我,我要亲自去为蔡大人送行!”翟燎在陈炀舞的紧缩下死命挣扎,连伤口出血也不管不顾。陈炀舞感觉到自己渐渐压不住他的气力,但还是拼尽全力地阻挡着翟燎,直到那间被木板密封的客房传来声音,里面的周临冷静地说道:“炀舞,放他走吧。”

“清明?”“大哥!”陈炀舞与翟燎听见周临的声音,不约而同的停止了拉扯,望向那间客房。而回应他们也只有周临的声音而已,他说道:“公烈,不管让不让你去见蔡大人的尸首,对你而言都是太过残忍。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不管你到那里后做出何种决定,都先回到这里来,告诉我就足够了。”

“大哥……多谢。”翟燎兀自对着客房行了一礼,转身冲向司徒府外。独自站在庭院中的陈炀舞望着同伴远去的背影,满怀担忧地说道:“清明,就这样让他过去,真的好吗?”

早已从张辽高顺以及影流口中得知来龙去脉的周临自然清楚自己的放任意味着什么,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坚持拦下翟燎,对义弟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昏暗的客房内,微弱的烛光映照着周临满是愁容的脸,他叹道:“我又能怎样呢,让他去吧,为一人一事抛下一切,也总比抱憾终身好过得多。”

长安城街道上,翟燎独自狂奔着,不顾疫病,不顾暮色。不知奔跑了多久,他的脚步停在城南的转角,在这里,他曾为蔡邕挡下王允致命一剑,但也同样是在这里,他再度见证了身首异处的蔡邕。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他望见大道上钉板铺就的荆棘之路,也听见路人说道:“这王司徒可真狠,杀了人不说,还将尸首放在这里。”“说是要收尸,就走过那块荆棘路,可是个人,谁能受得了那疼痛啊?”“蔡中郎的家人来过,门生也来过,无不是痛哭而来,痛哭而去,真是惨啊。”

极度紧张与悲伤下的翟燎头脑异常清醒,从路人的口中,他明白了王允所下的命令。要为蔡邕收尸,就先走过这条钉板路。正因为此,无论是蔡邕的家人还是门生,都毫无勇气和能力让他入土为安。此刻的翟燎终于明白兄长与同伴不愿让自己前往这里的原因,他来不及痛苦,而是转身奔向蔡邕的府邸。

来到熟悉的蔡府,大门一如昔日般敞开,府里府外挂满了白绫白条,正厅之上,一个巨大的“奠”字触目惊心。而在厅中,蔡府下人站坐两排,哭声不绝于耳。披麻戴孝的蔡文姬背对着翟燎,抚琴奏曲,那琴声与初见时并无甚大差别。或许只有翟燎才听得出,那琴声之中只余悲伤,再无渴望。

“文姬!”目睹这眼前凄凉景象的翟燎惊呼一声,奔向正厅里的蔡文姬。而蔡文姬则不为所动,依旧跪地抚琴。等翟燎奔到她身后的时候,蔡文姬刚好一曲奏罢,将陪伴自己多年的古琴,扔进焚烧纸钱的火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