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落入火盆中,顷刻间琴弦尽断,松木所制的琴身也随之燃烧起来。钟爱蔡文姬奏曲的翟燎哪里忍心看着古琴被焚毁,赶忙扑过去将古琴从火盆里抱出来,三下五除二地踩灭了火种。望着一端已经烧得焦黑的古琴,翟燎心疼又不解地问道:“文姬,你这是做什么?”
“这古琴,是父亲亲手所赠,自小伴我左右。”一身素白孝服的蔡文姬含泪诉说着往事,失去至亲的她已不再哭闹,语气也出奇地镇定,她言道:“可是父亲惨死,我身为他唯一的女儿,竟连让他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留下这古琴?翟公子,将它丢进火盆吧,随父亲而去,也总比跟着我这不孝女要好。”
即便蔡文姬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翟燎还是死死地抱着古琴,满脸通红地说道:“谁说你是不孝女?文姬,蔡大人的死不是你的错,你要怨,就怨我没用吧。”
翟燎说着扑通一声跪向灵堂,泪水无声落下。听到此言的蔡文姬望向翟燎,绝望说道:“翟公子,文姬没有资格责怪你。生逢乱世,无论是父亲还是文姬,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大概要怪,也只能怪这乱世吧。翟公子,你为蔡家,为文姬已经做了太多了,王允势大,已非任何人所能及,还望公子速速离开长安,文姬不想你和你的同伴再受牵连。”
说这番话的时候,蔡文姬的语调无比平静,像是已经接受了这悲惨现实般的绝望。但翟燎的心却久久平静不下来,他双拳紧握,一字一句地说道:“生逢乱世又怎样,为什么生逢乱世,就要断定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文姬,你听着,我翟燎从出现在你眼前的那一日起,就发誓要守护好你,不管你的命运如何多舛,我翟燎都要和你一起将其改变。这就是我,来到这座长安城的意义所在。”
“王允那老狐狸势大又如何,董卓不也一样死在我大哥的剑下?我相信大哥,也相信同伴,相信只要我们衡天众齐心协力,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都不在话下。所以也请你相信我,蔡大人的仇,我一定会替你报,至于他的尸首,也由我替你收敛。”
“明日午时,在钉板路的尽头等我。我将蔡大人的尸首,连同这琴一同还你。”
翟燎说着将烧焦一端的古琴抱起,毅然决然地走出灵堂。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蔡文姬怅然若失地回过头来,喊道:“翟公子!”
无人应答,无人回头,其身如铁,一往无前。
暮色如漆,王允府密不透风的客房外,罗孤铺着垫子坐在门前,淡然说道:“以及查清楚了,蔡大人是在你被软禁的同时遇害的。之后王允带着几名重臣进宫面圣,将你染上长安疫的事情告诉小皇帝,并逼迫他下诏诛杀蔡邕。小皇帝妥协了,甚至都未曾追究王允先斩后奏,那股火焰兴许是我看走了眼,即便是这样的君王你也要辅佐吗,阿临?”
客房里的周临听罢沉默许久,才说道:“这些都不是重点,大哥。蔡大人的悲剧已经无可挽回,但是扳倒王允,将长安的权力尽数夺来这一点,总归是没错吧?”
“事到如今,你竟还能冷静如斯,当真令我意外。”门外的罗孤冷笑一声,像是赞许又像是讥讽。而在门内的周临亦是微笑,他说道:“在如此沉寂无趣的地方待上半日,人总会变得镇定许多。王允满以为能借长安疫和蔡大人将我们击垮,却不知自己却在这两件事上露出了天大的破绽。长安疫的事又进展得如何了,大哥?”
“卿言已研制出解药,按时服下的话,不过几日便能药到病除,我们几个和你的同伴也按她的处方做了预防。”罗孤说着将一块撕碎的青色蜀锦拿了出来,说道:“你的病果然是源自于这一方锦袍,那名使者的嘴,我很快就能撬开。至于城中的长安疫是否王允所为,也已有了眉目,就算不是,我也有办法让它是。”
听完兄长的话,周临长舒了一口气,沉沉说道:“让三姐想办法批量赶制解药,分发给城中染病的百姓,他们总是无辜的。至于我的病,就假装成连三姐都束手无策的样子,以此来麻痹王允。”
“还有,之前就敲定的行动加紧去做,按王允的态度来看,他也是愈发沉不住气了。若是等他的党羽成型,再想扳倒可就难了。”面对眼前紧张的局势,身受软禁的周临冷彻从容地向兄长安排好每一步。罗孤听罢欲言,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望去,却是翟燎归来了。
回到兄长所在的客房前,翟燎扑通一声跪下,冲着紧闭的房门叩首言道:“大哥,我要去为蔡大人收尸,求你准许!”
隔着被层层木板钉牢的房门,周临还是能感受到弟弟的痛苦与挣扎。他早知翟燎看过蔡邕尸首的惨状后,必定会做出如此决断,所以他毫不惊讶于翟燎的请求,而是问道:“你已经目睹了一切,那为蔡大人收尸的结果,你可清楚?”
“我当然知道……从那条钉板路走过一趟,脚上大概一块好肉都剩不下了。”脸贴着冰凉的石砖,翟燎语气坚决而不容置疑,他说道:“但是比起再也听不见文姬琴声中的渴望,比起从此只能看着文姬空洞无神的目光,即便手脚溃烂,面目全非,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许你这么做!”门内的兄长突然言语坚决地博汇自己的请求,翟燎心头一震,刚想分辨,却听周临继续说道:“公烈,你别忘了,你这双手,这双脚,和这颗头颅,可不止从属于你一个人。你是衡天众的一员,是我周临的结义兄弟,你的身心不是你一人的,也是整个衡天军的。身为衡天众的首领,身为你的兄长,我决不准许你翟燎,拿自己的身体与性命当儿戏。”
“但我准许你去为蔡大人收尸,准许你去走那条恐怖骇人的钉板路。你走得血肉模糊也好,疼痛钻心也罢,我只求此事终了,你能完好无缺地站在我面前,还是我的弟弟,衡天军的先锋翟燎。”
说到最后,周临的语气已然哽咽,而跪在地上的翟燎更是听得泪流满面。他狠狠地朝着兄长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泣不成声地说道:“谢谢你,大哥。我翟燎向你发誓,不论以何种狼狈模样走完那条路,都一定完好无缺地站在你面前,为你出生入死,陷阵冲锋!”
门内传来抽泣之声,一对兄弟早已默契得双双哭了出来。一旁的罗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起身拍了拍翟燎的肩膀,说道:“起来吧,回去好好准备,我会在城外接应你的。”
一夜无眠,第二日巳时一刻,钉板路旁来来往往人群的目光被一个不知来路的少年。那少年头戴白绫,赤裸上身,如蛇如龙的伤疤纵横在那一块块钢铁般的肌肉上,显得强横无比。少年的腰腹上缠着绷带,像是受了不轻的伤,但他背上却背负着一把烧焦一端的古琴,身后拉着一辆简陋的板车,缓缓走向蔡邕的尸身。
翟燎的身躯如铁一般坚韧不拔,他的双眼只看得见蔡邕端放在木桩上的头颅,已经木桩下横躺着的尸身。他离那里越近,周围行人的议论声就越嘈杂,他的目的是那样的显而易见,却又是那样的令人难以置信。
“这人是谁啊,疯了吧?”“慢着,他不会是要替蔡中郎收尸吧?”“看那架势像,但谁能扛得住那钉板路,我看悬。”路人们纷纷投来质疑的目光,但翟燎却毫不在意。他神色肃重地走到木妆前,将蔡邕的头颅捧在手上,轻声说道:“蔡大人,再委屈您一阵,马上就能入土为安了。”
将蔡邕的头颅与尸身都安放在板车上后,翟燎双手拉起板车,来到钉板路的首端。那是一条常人不可能走完的荆棘之路,根根铜钉尖锐锋利,扎在脚底,便是钻心的疼痛。可是钻心的疼痛又如何能阻挡住翟燎这铁一般的汉子,少年脱去鞋袜,死死盯着脚下无人敢为其先的路,一脚踏了上去。
疼痛,在踏上去的那一刻,翟燎脚底的每一处皮肉都被铁钉瞬间刺穿,淋漓的鲜血流淌下来,将钉板也染成了暗红色。围观的妇女不禁捂住双眼,连男人也没有几个敢看得。疼痛钻心,但翟燎咬紧牙关,第二脚毫不犹疑地踏了上去。
钻心的疼痛接踵而至,双脚踏在钉板上的翟燎感到身体无比的沉重,连迈上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两只脚底像是死死地黏在了钉板上一般,但翟燎还是毅然踏出了第三步、第四步,将装载着蔡邕尸首的板车拉上钉板路。
鲜血飞溅,板车颠簸,走在荆棘之路上的翟燎承受着无人可以忍耐的痛苦,一步一步地前进着。他曾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受过数次致命的伤痛,但都比不过这钻心的酷刑。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双脚的痛楚钻心刺骨,翟燎也还是迈着沉重的步法,走向远处的城门。
直到双脚疼痛得没有半点知觉,甚至连疼痛感都逐渐减缓,翟燎已失去思考的余地,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走下去,走下去,走到城门那里,走到那名他所心爱的,被命运翻覆折磨的少女面前。
这条钉板路足足有两里多长,翟燎才走到一半,双脚双腿的血液就像是流干了一般,头脑也昏昏沉沉。他踉踉跄跄地前行着,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周围的行人。可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他们所看见的翟燎面目狰狞,双腿却发生了异变:翟燎的双腿散发出奔腾而上的热气,自脚底至小腿,都变成钢铁般的乌黑色,甚至还散发出铁一般的光泽。那双脚再踏上钉板时,却是如履平地,再没有一根铁钉能够刺穿他的脚底,流淌出来的鲜血也越来越少,仿佛那双腿双脚,也与钢铁同样坚挺刚硬。
其身如铁,一往无前。周围的百姓都将发生在翟燎身上的突变视为神迹,情不自禁地为他呼喊喝彩起来。人群跟随着翟燎的脚步一路移向城门,可翟燎却看不见也听不见身边的一切,他仅凭一腔孤勇,一身信念,一步一步地走向城门。
这一条钉板路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到达尽头,回首望去,皆是斑斑血迹。翟燎麻木得双脚感知不到自己已踏在了平地上,只感受到少女紧紧拥住了自己,那怀抱温暖而又熟悉。蔡文姬望着翟燎满腿的鲜血,和身后那一条血路,泣不成声地说道:“为了我……值得吗?”
周围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拉着蔡邕尸首的板车被蔡府家丁拖走,拥抱着自己的少女泪眼盈盈。翟燎用尽最后力气解下背负着的焦尾古琴,将它交到蔡文姬手上,低声说道:“当然值得。”
“从今往后,我还想听你奏曲。所以别再随手把这么重要的琴烧掉了,好吗?”
“嗯……”得到少女含泪的答允后,翟燎的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