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二十八鬼才过往
午后时分,周采薇等人在荀彧的指引下,来到了郭嘉家里山前的老宅。郭父原是富商,在城中本有座不大不小的宅院,但自从他去世,郭家败落后,昔日的宅邸逐渐被强卖强占,只剩下这座安在城外山前偏僻处,供家人散心所用的老宅小院。多年以来,老宅由郭伯看护,但也难免破落衰败。
众人一路步行至颍川南山山脚,就看见一座破破烂烂的老院子,据荀彧所说,这就是郭家留下来的旧宅。老院庭前,一根根栅栏布满蛛网,像是许久未曾打点似得。老宅里仅有的几间屋子,也是东一窟窿西一裂痕,漏风漏雨大抵是常事。荀彧走在前头,指着院里正拿着铲子低头收白菜的老头说道:“采薇姑娘,你们看,那就是郭伯。”
此时正是秋收时节,老宅院里种的白菜成熟也是自然。只是郭伯种的那些白菜,不是东倒西歪,就是又小又黄,成色好的挑不出几颗来。郭伯收菜的身影佝偻,动作迟缓,显然年事已高,做起农活来也乏力得很。
老人虽做不好,但却做的格外卖力,即便众人走到门前,也未曾发现。直到荀彧两声呼唤,郭伯才缓缓站起身来,布满皱纹的老脸露出一丝笑容来,沙哑着嗓子说道:“是荀家公子吗?你有些年月没来过了,身后这几位后生,又是何处来的?”
荀彧带着众人走进院子里来,回首介绍道:“郭伯,这几位是从济北来的,是郭嘉先生在衡天军中的同僚。”
还不等郭伯反应,周采薇就抢先站出来,一脸焦急地说道:“郭伯,您知道当年聚贤宴上,究竟在郭嘉身上发生了什么吗?这对我……很重要。”
提起聚贤宴,郭伯的目光黯淡下来,像是那段往事,真的不堪回首似得。他的反应也验证了周采薇等人的猜测,她刚要往下恳求下去,郭伯却先开了口,说道:“姑娘,请问你是衡天军中的女医周采薇吗?”
听郭伯道出自己的名字,周采薇有些疑惑,挠了挠脸,说道:“我就是,郭伯你……知道我的名字?”
“少爷自投衡天军后,送给我信中,无一次不提到姑娘,老父怎会不知呢?”郭伯别有意味地笑了笑,转而问道:“姑娘,那些过往,你真的想要知晓吗?”
“当然!郭伯,我说过那些往事对我而言很重要,求你务必告诉我!”面对郭伯的询问,周采薇再次焦急地开口恳求,并表明了自己的诚意。郭伯长叹一声,说道:“你还真是如少爷说的那般倔强,和少爷的固执性子,也真是天生一对。”
“哪……哪有,郭伯你别胡说。”周采薇听了郭伯的后半句,不由得害羞地扭过头去,但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小兴奋。郭伯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屋里走去,说道:“既然都找到老夫我这里来了,就别待在门外站着了,到屋里来坐吧。当年聚贤宴上,发生在少爷身上的事,容老夫慢慢说与诸位听。”
走进老宅的旧屋里,与外头的破落相通,这里亦是残败不已,连桌椅床榻上都零星有几处灰尘,看来郭伯的日子过得确实清苦。老人拾掇出几张干净凳子来,让周采薇等人坐下,他自己站在一旁,回忆起昔日种种,说道:“那就要从少爷小时候说起了,那时他是颍川城中的神童,声名鹊起,风光无两,老爷夫人,还有府里的上上下下,都为他感到骄傲。提些旧事,当初荀公子下书挑战,都铩羽而归,颍川城中都夸少爷,说此子将来,大有可为。”
讲起郭嘉当年的鼎盛之时,郭伯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骄傲神色,但他的目光很快就黯淡了下来,说道:“一切的急转直下,都从那年袁家的聚贤宴起。当时少爷九岁,受邀参加大会,依照规矩,从盛会的前夜起,就该举家搬到袁府,接受款待。”
“那一夜袁家老爷,和他两个儿子,年过二十的袁绍袁术,都出门迎接。袁老爷见少爷应约,大喜过望,于人前盛赞少爷,还说纵然袁门二子再读十年圣贤书,也不能及少爷半分天才。”
“也正是这一句话,给少爷,也给郭家带来了灭顶之灾。袁老爷的话给他两个儿子听进耳朵里,他们当时只是跟着讷笑,心里却把账算在了少爷头上。当天夜里,他们带家丁闯入少爷房里,逮着他和老爷夫人,就是一顿毒打。”
“想起那一夜,当真是不堪回首,袁家二子专挑他人看不出来的地方拳打脚踢,他们带的下人还拿着棍棒,一步也不让我们随行的几个家仆靠近。袁绍那恶贼还专踢打柔弱的夫人,少爷他护母心切,狂奔着扑上去,却是被袁绍一脚踢在后脑勺上,登时就昏了过去。”
“袁家二子临走时,还威胁老爷,让他不许将这夜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他们两人在颍川欺男霸女,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老爷他不敢声张,到袁家药房里借了许多药材,折腾到快天明,少爷才醒转过来。”
“老爷心里清楚,就是倾郭家之力,也斗不过那嚣张跋扈的袁门二子。他本是想让少爷通过选拔,成为袁府门生,将来得袁老爷重用,再借他之手,惩治那两个恶贼。可谁又能想到,次日聚贤宴,在袁老爷与众宾客面前,十题十论,少爷却是呆呆傻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宛如一痴儿。我们也是那时才明白,前夜袁绍那一脚,伤及少爷脑髓,竟让他……患了心恙之症。”
心恙!
所谓心恙,就是失智之症,怀有心恙的病患,无一不是痴痴笨笨,如同智障一般。郭嘉为袁绍所伤,九岁就患了这病,自然是天大的打击。而他之后为何恢复了如今这般经天纬地的智慧,周采薇等人尚未可知。郭伯说得老泪纵横,周采薇也跟着抽泣起来,老人接着说道:“袁家老爷到底是个只看结果,不问缘由的人。他见少爷如此痴傻,顿时勃然大怒,痛斥老爷弄虚作假,搬弄是非,将痴儿强说做神童。袁门二子又在旁煽风点火,老爷他百口莫辩,袁老爷当即让下人将我们一家乱棍打出,老爷急火攻心,刚一出袁府大门,就吐一口鲜血在地上,昏厥过去。我们将他抬回家去,没过几日,老爷就去了。”
“家里治丧那几日,袁门二子仍是不依不饶,派人来强占我们家的宅邸,还轮流奸污了夫人。少爷每日形同痴儿,老爷又过世,夫人丢了宅邸,还失了清白,万念俱灰之下,在这间老宅里上吊自尽。家仆散尽,最后只剩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带着患有心恙的少爷,过一日算一日。”
“数月后,有一位自称百里太一的先生造访,他将自制的丹药交与少爷服下,一时之间,他的心恙竟好了。只是百里先生说,少爷的心恙仍未根治,他欲将少爷带至洞天福地疗养,以期痊愈。老夫想着少爷随我,或许一辈子都是个痴儿,不如将他交托高人,方得一线回天之机。”
“再后来,我有十年没了少爷的音讯。直到去岁秋末,已成少年的他来到老宅,说是向我辞行,要往济北辅佐衡天军周临。那时他的心恙已然无碍,只是身子孱弱了许多,少爷说,这是治愈心恙的代价。”
“他去了济北后,每月都会给老夫我送几封信来。每每来信,都会提到采薇姑娘你。老夫看得出,他是喜欢着你的,只是自卑身价,不敢言说。采薇姑娘,你是为少爷来的,想必心里也是有他的。如今那些过往我都说了,你若是不嫌弃,还请好好照顾少爷,他这十几年,过得不容易,孑然一身,除却我这个活不了多久的老头,就只有你这点念想了啊。”
说到最后,郭伯竟是泣不成声地跪下身来,向周采薇磕头。少女连忙扶起老人,红着眼眶说道:“郭伯,您先起来。郭嘉写给您的那些信在哪里,我可以看看吗?”
郭伯站起身来,拭了拭泪,指着右边的里屋,说道:“在少爷旧日的房间里,老夫把那些信,都压在他枕头下了。”
听了郭伯的话,周采薇踉跄地跑进那间屋子。与门外的破落不同,唯独这间屋子一尘不染,郭伯的用心,也可谓天地可鉴。周采薇走到床前,掀起枕头,一封封写着“郭伯亲启”的信笺映入眼帘。
周采薇一封一封的翻起,从去岁十一月,郭嘉初至济北,抱怨自己煎的药苦涩难喝。后来郭嘉知晓他刚来时病倒在了周采薇的身上,心中内疚,想要道歉,她却已随周临等人加入联军。之后许许多多封,起初是说自己意欲道歉却开不了口,之后干脆直接陈述自己与周采薇相处的点点滴滴。也难怪连郭伯都看得出郭嘉对少女的喜欢,他的倾慕,是丝毫也不加掩饰的。
一封封拆看,周采薇几番落泪,却又几番破涕为笑。直到最后一封,是在徐州时寄的,信中郭嘉坦白自己的心恙只是百里太一所抑制,而非根除,偶尔还是会犯。想要减少犯病的次数,唯有用五石散以毒攻毒,这么做虽会让自己本就是风中残烛的身体雪上加霜,但能在有生之年,为衡天军的大业竭忠尽智,他死而无憾。
只是如此,他就唯有和周采薇划清界限,他怕自己抑制不住感情,怕自己会拖累她,让她伤心。为此,他只有故作冷漠,将周采薇赶出自己的营帐,不让她再与自己多接触。在信的最后,郭嘉如是写道:
自此,吾决意与吾之所恋,与吾心永别,别后,两宽。
从郭家老宅里走出来,已是日暮黄昏,周采薇抬着泪眼向前望去,门前陈到身边,那一抹茕茕孑立的蓝袍身影,脸色苍白,风尘仆仆,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郭奉孝,又会是谁?他像是来过很久了似得,已与陈到攀谈了一会。见周采薇出来,影锋拍了拍鬼才的肩膀,说道:“去吧,别犹豫了。你是个很不会说谎的人,连自己都骗不过,又如何骗她呢?”
听了陈到的话,郭嘉踉跄着走向周采薇。他一路奔波,已是劳累之至,竟是一步不稳,倒向少女胸前。周采薇伸手扶住了他,随后将郭嘉紧紧拥住,含着泪说道:“你这无赖,几日不见,又想着占我便宜,这回可不会再让你得逞了。”
这是周采薇初次拥抱郭嘉,少女的脸颊温热,伏在鬼才的胸前,像是要把那坚冰般的身躯融化。郭嘉不断犹豫着,双手停在半空,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他说道:“那些过往……你都知道了?”
“荀彧先生和郭伯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一字不差。”周采薇的语气有些责难,她哽咽着声音,沙哑着喉咙,说道:“郭奉孝,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的医术,才非要把所有话都憋在心里,憋到你去死才好?”
“我……我不是瞧不起你的医术,我只是……喜欢你罢了。”郭嘉的手悬在半空,终是放了下去,他凑到周采薇耳边,怯生生地说道:“我那心恙……主人带着寻访多年,试过许多灵丹妙药,仍是无人可医,否则他也不会教我用五石散以毒攻毒,聊为抑制。主人做不成的事,你再去做,却是难上加难。我不想你为我劳心忧苦,老师说过,真心喜欢一人,就该细心照顾她一生一世,我虽做不到,却也盼你无忧无虑,不必替我这命中该死的人烦恼。”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又怎样,我却讨厌你,从未像讨厌任何人那般讨厌着你。”周采薇这时却又是在赌气,她轻捶着郭嘉的胸口,说道:“我讨厌你什么话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我讨厌你连一分一毫的悲伤苦痛都不肯与我分担,我讨厌你明明喜欢着我,却非要等我千里迢迢到颍川探查你的过往,才知道追过来告白。”
“郭奉孝,我讨厌死你了!”
还未等周采薇说完,郭嘉又紧紧地拥住了她,笑中含泪地说道:“现在告白,也不算晚吧?我是个不会说谎的人,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你,更不想再骗下去。周采薇,我喜欢你,欺瞒不了任何人,我不知自己能否照顾得好你,只是不想再让折磨自己,也不想再让你,流一滴眼泪。”
“白痴,你照顾不好我的话,就先由我照顾你好了。反正你这病秧子,一年两年地也好不过来,我也不指望被你照顾。”周采薇抱着郭嘉,语调温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都想好了,老师治不好你,是因为他又要教授我们,又要训练陈到,根本无暇顾及你的病。可我就不同,除却同伴们平日里的跌打损伤,我可以全身心地扑到你身上,不管是心恙,还是这副残躯病骨,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我用前半辈子的时光医好你,到了后半辈子,我老得走不动路了,你就拿辆四轮车推着我,从天南走到海北,带我看尽这世间美景。我们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偷懒,好不好?”
夕阳下,两人粉衣蓝袍,紧紧相拥,像是与颍川山下的水墨云烟融为一色。郭嘉紧紧拥抱着周采薇,他眼前是如玉的少女,身后是不堪回首的故土,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划过,鬼才声音哽咽,沉沉说道:
“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