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杨彪是身怀从龙之功的大汉旧臣,周临不是动不得他,只是不想动他罢了。自奉天子以令诸侯来,衡天军众人都各自封侯拜将,领了官位,只是有资格上朝的,也不过周临、陈讽以及担任宫廷总管的王芷兰三人而已。
顺带一提,王芷兰本是不想做这宫廷总管的,但刘协趁着周临还未知晓那日洛阳城楼天子失态一事,向他举荐王芷兰担任此职。等周临应允,将官印带给少女之后,才从王芷兰支支吾吾的口中了解到这一切,后悔莫及。为此,他还挨了赵瞳歌好一顿骂,甚至亲自去向陈到道歉。影锋毕竟是衡天奉使,未对周临动半分肝火,草草就应答过去。
至于个中苦涩,也唯有陈到与王芷兰自己清楚。好在影锋现今就安插于行宫中护驾,周临告知陈到,一旦汉帝对王芷兰有不轨之心,就暗中出手,助恋人脱身,就算有任何后果,也由自己负责。
以后若有机会,周临也想自己将王芷兰之事和刘协言明。小皇帝到底是通情达理的人,总不会横刀夺爱。
朝会很快召开,在经过几道不疼不痒的决策后,刘协望向周临,满目期待地问道:“周卿,不知追击李郭二贼,及收复西都长安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本来自己就想奏明此事,谁知小皇帝竟自己开口发问。周临与陈讽王芷兰对视一眼,又瞥了瞥站在自己不远处背对的杨彪,上前说道:“启奏陛下,这正是臣所要说的。李傕郭汜两贼业已伏诛,死在洛阳,杀他们的是汉右将军,臣家兄罗孤。”
听见罗孤的名字,刘协脸上摆出且喜且忧的复杂神色。这位他曾托付重任的大才,却不认可自己的帝王器量而渐行渐远。如今他诛杀了挟持自己的国贼李傕郭汜,不知又是出于何种目的。众朝臣不明所以,一哄着赞赏罗孤的所谓义举,而刘协只是试探性地保持微笑,龙椅上的身躯前倾,问道:“罗卿杀得好,理应封赏。那周卿,不知朕何日才可起驾,重返西都未央宫?”
从刘协期许的目光中,周临看得出他有多想回到长安。洛阳城已是满目疮痍,在年轻汉帝的眼里,西都长安才是中兴大汉的新一起点。他长叹一声,颇有些不忍地扭过头去,说道:“长安……暂且是回不去了,乱武军强占西都不还,臣手下诸弟屡遭刁难,万般无奈之下,只有撤兵。”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惊。他们虽说刚从生死危亡的关头走出来,但骨子里还是坐享荣华的贵族,绝不愿在逼仄狭小的济北久待。莫说他们,就连刘协也声音颤抖,伸出手来问道:“长安……回不去?那周卿,这该如何是好?”
好在刘协与自己名为君臣,实为挚友,他还愿听自己的话,周临抬起头来,以坚定目光给予刘协底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回禀陛下,臣已有对策。为今之计,唯有……”
“当然是倾衡天军之力杀过去,与乱武军一决雌雄,诛除趁虚而入的乱贼罗孤,夺回西都长安。”还不等周临说完,杨彪就站出来抢先开口,放出一派雷厉风行的话来,又望着周临,说道:“国事为重,周将军若是顾念兄弟之情,大可将兵权交与老夫,由我大汉太尉来亲征伐贼,必定马到成功!”
周临冷笑一声,心说杨彪的手段,比起王允差的太远,连与自己斗的资格都没有。他开口闭口讨要兵权,简直是将**诉诸满朝文武,着实愚蠢。连国舅董承都看不下去,站出来说道:“杨太尉,周将军既有计策,你不妨听他说完。妄自打断同僚上奏,还要他将自己付诸心血的衡天军交托给你,岂不失礼?”
虽说国舅董承的话在朝中颇有分量,但杨彪也向来是个目中无人的主。他一脸轻蔑地扭过头去,说道:“那老夫倒要洗耳恭听,周将军有何良策,可解国都之失。”
“良策不敢当,但比起动辄劳师远征的愚策,但也算得上解困之法。”诚如周临所言,三弟冉为重建洛阳的决意,并不是所谓良策,但也绝对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平心静气,再度一字一顿地说道:“臣义弟冉为及储靖,已率众八万,主持重建东都洛阳。臣会广招天下能工巧匠及民夫,并召集各地诸侯派人来援。还请陛下暂且停留济北,不出半年,东都必会焕然一新,重照大汉荣光。”
“至于西都长安,家兄罗孤虽不肯归还,但也允诺愿以己身为东都西线的屏障。想来他或许也为大汉有自己打算,洛阳相较长安,距中原更近,作为陛下收复华北大地,进而中兴大汉的踏板,再合适不过。”
早在长安诛董卓斗王允时,刘协就见识到罗孤深不可测的文韬武略,也清楚周临对兄长的手足之情,他知晓挚友的为难,便说道:“那以周卿之见,至多一年,朕就可还都洛阳,着手中兴大汉?”
无论是汉帝刘协,还是这满朝文武,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居住在东都洛阳的。长安于这些人而言,是受董卓胁迫而去的陪都,脉脉乡情,差之甚远。见周临承诺能回东都,也都志得意满,觉得多在济北待一会,也并不是不可接受之事。
“以陛下九五之尊,中兴大汉,何须等到一年之后?还请陛下将兵权交付老臣,收复长安,指日可待!”即便刘协的心思明显向着周临,杨彪也仍是不死心。他在朝中耕耘多年,党羽尤是不少。老太尉言罢跪地奏请,自有一大拨朝臣随之下拜,说道:“还请陛下将兵权交付太尉。收复长安,指日可待!”
老太尉的党羽虽算不上一手遮天,但也占得上朝臣的四分之一。当众驳这些人的面子,着实不是明智之举。刘协正左右为难间,陈讽上前说道:“启禀陛下,长安路途遥远,往返即有两三月。届时济北空虚,淮南袁术虎视已久,若是一朝来犯,恐怕陛下与众位大人……安危难保。”
早年间,洛阳朝中就有重臣联姻的风气。那时袁家四世三公,威名正盛,杨彪有心攀龙附凤,就将女儿嫁了过去,而他的女婿,就是袁术。陈讽目光尖锐,将矛头指向袁术,也就是指向杨彪本人。王芷兰知他心意,亦配合着说道:“启禀陛下,臣曾去过袁术所在的寿春,只见得满目穷奢极欲,不顾天下兴亡。袁术甚至私造宫殿,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究竟谁才该是刀锋所向,陛下心中,自如明镜。”
听见女婿袁术私造宫室,杨彪恼羞成怒,忙上前说道:“启禀陛下,袁术就算造起宫殿,也是为了……为了迎接圣驾,无奈路途遥远,只得半途而废。至于不臣之心,实属子虚乌有,还望陛下明查!”
杨彪如此一说,他一众党羽也跟着附和起来。刘协望望周临,又望望杨彪,终是拍板说道:“朕四海漂泊,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重建洛阳不过一年半载,朕不是等不起,又何必兴师动众,去讨还长安?罗卿与袁术,孰忠孰奸,朕心中自有明断,改日再议。”
“退朝,周卿与国舅留下。”
随着退朝的一声金鼓,周临长舒一口气,与陈讽对视一眼,示意他在殿外等候自己。而杨彪则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三步做两步地离开金銮殿。
待群臣都出去后,殿内只余周临、刘协、董承与王芷兰四人。沉静之中,周临瞥了王芷兰一眼,少女会意,也退到内宫去。他复又望向刘协,从他的眼神中分明读出几分难以掩盖的失望,叹息着说道:“抱歉了阿协,终究还是无法把你送回西都。大哥他……有时我也看不透,亦割舍不下。”
“不必自责,阿临,朕方才已经说过,等得起。”刘协轻声细语地宽慰着周临,给予他如沐春风的暖意,他说道:“棠棣之华,总是最珍贵的情谊。你为人重情重义,不负罗卿,也必不会负朕。”
君臣不负,何愁大汉不兴?周临如是想着,不由自主地跪下身来,铿锵有力地说道:“阿协,你等着,一年之内,我三弟冉为必还你一座金碧辉煌的洛阳城,届时我就为你从东都出发,中兴大汉!”
“周将军有此决心,自是最好。不过陛下与老夫所想知道的,是周将军如何看杨太尉?”投以赞赏的目光后,董承问起周临关于杨彪的看法。此人两次三番朝堂刁难,无疑是稳定政局的一大拦路虎。周临对他虽有怨念,但无恨意,思索片刻,说道:“阿协,国舅,我看他权欲熏心,倚老卖老,对吗??”
刘协与董承相视一眼,点了点头,但也都不说话。周临又想了想,说道:“但他毕竟也是三朝老臣,从龙东归,劳苦功高,也对吗?”
与方才一样,天子与国舅相视点头,但刘协也开了口,说道:“阿临,凭杨太尉的野心与权势,不打压他是不行了。但朕拜托你,千万留他一命,至多削职还籍就好。随朕东归的那些旧臣,朕是一个也舍不得杀。”
看见小皇帝这一副为难的模样,周临不由得微微一笑,说道:“那你就放心吧,阿协。老杨彪虽然可恶,但也不至于像王允一般罪大恶极非死不可。若不是你开口,或许我连动都懒得动他。但既然你说了,我也就领下这密诏,将他扳倒。”
望着周临意气风发的模样,董承捻了捻胡子,笑说道:“那老夫就在此为将军与陛下做一见证,扳倒杨彪,却不将他杀伤,也祝将军马到成功吧!”
“必不辱使命。”周临跪伏于地,向刘协与董承作出承诺。汉帝深深信任着他,不再言说杨彪之事,转而言道:“对了阿临,朕还有一不情之请,你手下那位名叫王芷兰的姑娘,朕心中甚是……”
“阿协,这也正是我想说与你听的。”当断则断,周临猜得到刘协想说什么,却不让他再说下去,而是隐晦地将有关王芷兰的一切,娓娓道来。
与此同时,西门行宫外不远的太尉府,杨彪怒气冲冲地踏进自己屋中,脱下朝服说道:“气死老夫了,为何陛下总是向着那周临,真是碍眼!”
“外公觉得碍眼的话,我们替你除去就是,犯不着为之烦恼的!”老太尉话音刚落,他身后一处暗门洞开,从里走出一位古灵精怪的少女。扑进他的怀里。
杨彪的女婿是袁术,由是叫的上他一声外公的,也只有袁术之女,袁大小姐袁弄玉了。而袁弄玉所到之处,身后也必定跟随着一位妖娆多姿的白衣少年,正是姚倾。
老太尉宠爱地抚了抚怀中袁弄玉的发髻,又斜眼望了满脸坏笑的姚倾一眼,说道:“玉儿,公路不派些大将来助我,却遣你和这毛头小子潜入济北。他若是将诛周临一事如此不放在心上,老夫就不求他也罢!”
“外公别发怒,你且放心,我家姚倾的本事,胜过爹爹手下那些草包将军百倍千倍。有他出马,周临的人头,手到擒来!”见杨彪有些恼怒,袁弄玉又是撒娇又是卖乖,说了好些话才安抚住他。杨彪又瞥了姚倾一眼,问道:“小子,你当真有玉儿所说的那般本领通天,神乎其神?”
“呵,神乎其神不敢当,但搅乱衡天,谋杀周临,还颇有几分把握。”姚倾一步一步走向杨彪,露出一副阴森森的笑容,让人看得发毛,他说道:“事成之后,太尉要兵权,袁大人要天子,将圣驾送到自家人那里去,也总比在此处受气舒服吧?”
对上姚倾那深不可测的笑靥,杨彪皱了皱眉头,终是咧开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