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四十七 深宫影
作者:黄福桌      更新:2020-01-11 18:07      字数:3618

女事馆后院中,一曲哀婉而又激昂的琴音时起时息,翟燎听得出,那是蔡文姬的奏演,无尽绝望中,渴望着那一线渺茫生机。少年循着琴音走进后院,又听得一阵歌声朗朗,院落树下,一群天真无邪的孩童和曲吟唱,歌道: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棵孩童们围坐的大树脚下,一位素雅恬淡的白衣少女正闭目抚琴。她纤细的玉指仿佛与琴弦灵感相通,轻拢慢捻,一抹一挑,万千风华就从这焦尾古琴中倾泄而出。那琴声好似深山古泉,又似茂林莺歌,引得南去而又北归的鸟雀盘桓枝丫,久久不离。

抚琴的少女,自然就是翟燎心心念念的恋人蔡文姬。此是初春,乍暖还寒时候,少女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素衣,坐在树下,多少显得有些弱不经风。翟燎悄然解下自己背后的锦袍,蹑手蹑脚地走到蔡文姬身旁,默默替她披好。

少年本不愿打搅这琴歌相和的美妙场景,也是想给恋人惊喜,故而走过来时,还不住地向看得见自己的孩子们唏嘘连声。那些孩子们虽不懂他与蔡文姬的关系,却也知晓他是济北城中的翟燎将军,都默默地不做声。待到翟燎将锦袍披在蔡文姬身上时,一曲方罢,少女有些惊诧地回过头来,却恰见她心中所念之人。

“公烈……”蔡文姬见到眼前的翟燎,心里又惊又喜,她刚要站起身来,却又被少年扶着坐下。翟燎脸上尽是唯独对她才会有的如水温柔,轻声细语地说道:“我早晨刚到,在将军府遍寻你不见,又随大哥来女事馆办事,听见你的琴声,就找过来了。”

望着少年面对一群孩童,不知是立是坐的窘相,蔡文姬莞尔,牵起他的手,让翟燎也坐下,说道:“你前几日来信,只道自己在洛阳,可没说过要回来。”

“那时就打算着回来了,想给你个惊喜,就没明说了。”坐在蔡文姬身边,翟燎吐着舌头挠了挠头。少女拿出帕来,替他拭去鬓角的一滴薄汗,说道:“我不要什么惊喜,你平安回来就够了。我总想着今后每逢你得胜归来时,我都在城门口抚琴相候,你这么一瞒,却让我的期许落空了。”

“文姬,我……”想起长安城楼上悬挂的仇敌头颅,翟燎脸上不禁掠过一丝愧色,他将头低下去,说道:“我没打胜,长安城被大少爷他们占了,李傕郭汜……我也没能手刃。”

“嘘,孩子们都在呢,别说这些。”蔡文姬伸出一指,轻轻点在翟燎的嘴唇上,她眼角虽含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忧伤,但仍是善解人意地说道:“我不在意的,那些恩怨情仇,都不过是昨日往事。我只要你好好的,逢战必归,归来时能守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文姬……”望着眼前淡漠如雪的少女,翟燎心头一阵温热,悄然伸手,揽她入怀。眼前的孩童们调皮,开口问道:“翟将军也会弹琴奏乐吗?”

“弹琴,我……”许是孩子们误会了什么,翟燎尴尬不已,而蔡文姬则是忍俊不禁,说道:“翟将军不会弹琴,却会听曲。老师弹奏的那些乐曲,你们听不懂的,他都听得明白,你们大可向他请教,让他来给你们讲解。”

经蔡文姬这么一说,孩子们都哄闹着要翟燎给他们讲曲。少年有些疑惑地望向恋人,蔡文姬却莞尔一笑,说道:“我教这些孩子们音律,弹奏乐府诗集,照本宣科,总是无趣。弹些我自创的曲子,他们大多听不懂,我也说不清道不明。好在有你在,听得懂,又讲得清楚,不妨抽空来和我一起教他们,你看如何?”

少女的目光清澈如水,孩子们的眼神也散发着期待的光。翟燎思索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对蔡文姬说道:“好,文姬。你喜欢待在这里教孩子,我也就陪你待在这里,不怕我误人子弟的话,替他们讲讲乐曲也没什么大碍。我翟公烈听不懂天下的乐曲,却唯独听得懂你的琴音,不由我来讲,又有谁讲得通?”

“哥哥你看,翟将军看着文姬老师的时候,就好像爹看着娘的时候啊!”树下一位小姑娘的灵犀一指,惹得一众孩童哄笑。翟燎与蔡文姬各自羞赧地撇过头去,稍稍看彼此一眼,却都是说不尽道不完的甜蜜。

之后的十余日里,济北的该进行的一切都照常进行着。赵瞳歌与貂蝉一同处理冉为重建洛阳的资财款项,少女果如女事馆丞说的那般天赋异禀,得她一臂之力,文书审阅得极快。而将军府中,陈讽陈流与周临则筹划着该如何扳倒杨彪。向来嚣张跋扈的老太尉自从在女事馆门前吃了瘪以后,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一般,变得低调行事了许多,衡天众再找他的破绽,也难上不少,以是久久未能拔掉这块绊脚石。

不过在监视杨彪的同时,陈流也得到了另外的情报,让他眉头紧锁,神经紧绷。

鬼镰与夜蝠在济北潜伏了半月有余,就算再谨慎,也总该露出马脚。这日周临正与陈讽在将军府政厅里议事,陈流姗姗来迟,人还未到,嘴里就已经大喊大叫道:“清明,先别把目光都放到杨彪身上,行宫里怕是有些麻烦。”

“行宫?”周临眉头微蹙,他清楚行宫二字意味着的是天子刘协的安危,他放下手中的文书,关切地问道:“行宫那里怎么了?会否威胁到陛下和后宫嫔妃?”

走进政厅里,陈流默默摇了摇头,说道:“还不清楚,日前只知道有一批暗卫潜入了行宫,其中几人露了破绽,被陈到撞破。”

“那些暗卫训练有素,在我手下拼死抵抗了几招,无路可逃后,触破舌底的剧毒,什么话也没留下,就自尽身亡了。”陈到悄然从政厅里屋走出来,他面带愧色,显然为自己让那几人白死而自责,他低头思索,言道:“不过从他们身上残存的蛛丝马迹,以及这手笔来看,倒像是……姚倾公子部下的夜蝠。”

“别叫他公子,他早就不是衡天书院的同门,你直呼其名就好。”提起姚倾的名字,陈讽没有什么好口气,他眉头微蹙,说道:“不过若是姚倾的话……他是袁术部下,而袁术是杨彪的女婿,他们两者之间……会否有所联系?”

“杨彪好歹是大汉老臣,辅佐三代忠心耿耿。不过是挡了咱们的路,九渊,你也不必什么屎盆子都往人家头上扣吧?”陈流手里握着所有朝臣的生平情报,对杨彪亦是了如指掌。他一口否决了陈讽的判断,说道:“他是什么人,姚倾又是什么人?那个拿着鬼镰的混小子可不是来济北过家家的,他一出手就是行宫,他向行宫出手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

“大盗窃国。”

陈流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让周临对那股潜藏在深宫中的夜蝠之影感到忧心忡忡。杨彪之事是衡天一家之事,而行宫之事是刘协之事,是威胁大汉存亡的国事。周临一拍桌板,当机立断地说道:“东来,将监视杨彪……不,将全城的影流抽调八成,在行宫中搜查姚倾与夜蝠的踪迹。陈到,加固行宫的防务,将天子及皇室嫔妃的饮食起居中一切隐患都给我揪出来,再多派些影锋暗中看护陛下,不得有任何差池。”

“好,我这就去办。”陈流接到周临的命令,风风火火地出门去调集影流,而身为影锋统领的陈到亦消失于阴暗角落,只说道:“属下领命。”

目送两位同伴离开后,周临转过头来,也要收拾行装出门。陈讽见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杨彪的事,你撒手不管了?”

“你替我盯紧他,我要去趟行宫,将夜蝠的窥伺告知阿协。”周临说着就要走出政厅,陈讽冷笑一声,说道:“不顾自身安危,将大半暗影都抽调出去还不够,仍要去跟小皇帝通报一声,你可从未对自己谨慎如斯过。”

“九渊!”周临回过头来,怒斥向来口无遮拦的同伴一声。他终究是开不了口骂他半句,只是说道:“我有斩蛇剑,有一身武艺,有武躯之力,我护得好自己,而阿协,尚且还要我来回护。退一万步说,我只是区区一介大将军,而阿协是堂堂大汉天子,我的生死与他的安危相比,不过轻如鸿毛。”

“可我也好,衡天军的每位同伴也好,一兵一卒也好,我们宣誓效忠的是你,大将军周临,而不是他汉帝刘协。”陈讽嘴里当真丝毫也不避讳,他将自己的心思悉数言出,说道:“我是个认死理的人,大家都是,我们所认的死理,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而姚倾,他到底是从衡天书院出来的,他也认死理,要和我们作对,就必定会作对到底。他还是个疯子,指不定头脑一热,就将矛头悉数指向你,躲也躲不掉。”

“在东来将那苍蝇般的混账小子揪出来之前,你给我小心提防。清明,若是你有个闪失,我就不干了,衡天军也都不干了,让你所效忠的小皇帝,带着那满朝庸才,做他中兴汉室的黄粱大梦去吧。”

陈讽的心思,周临是清楚的,他一心想让自己所认可的少年登峰造极,走一条独一无二的王道。而周临却偏偏向刘协臣服,决意助他中兴大汉,自己只求一将功成。陈讽对刘协,对大汉的恶毒言语,其实不过是对周临的一丝小小抱怨,恨铁不成钢罢了。

这一切的一切,周临都清楚,一清二楚。他放不下对刘协的执着,一如陈讽对他的执着。少年停下脚步,走到朝夕相处的同伴身旁,一把勾起他的肩膀,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会小心的。我这条性命不只是我自己的,也是你陈九渊的,不替我自己看顾好,也会替你看顾好的。这你总宽心了吧,九渊管家婆?”

少年整只手臂压了过来,让向来孱弱的陈讽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没好气地白了周临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心思却早已回转到那日他与少年初遇,认定他是自己理应辅佐的王者。彼时豪气干云,饮下半坛烈酒,只托付一句话:

人生难逢一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