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六十七枪与镰
六年之前,彼时黄巾方定,乱世却由张角之手就此起始。大贤良师诈死,地公人公两位将军被袁绍所杀,黄巾军已成不得大气候,却化为一股股小支叛军,潜藏在深山老林,聚沙成塔,不时作乱。
这些叛军,被当时的人们称为黄巾余党,直至一年多之前,周临还招抚了以张燕为首的三十万叛军,可见其荼毒之久远。而黄巾余党所肆虐最甚的州郡,恰是当初张角起兵的青兖之地,也是衡天书院之所在。
那时的百里太一,虽身居江湖,却也心系天下。眼看着弟子们都有三五年岁,年少气盛,正是该有所作为之时,他便派姚倾等人三五人一组,不时前往附近村镇,打着大汉司空百里太一弟子的名号,帮助当地百姓抵御黄巾余党的袭击。
而姚倾,则是当时衡天书院对抗黄巾的主力。他常与冉为、邹瑾之、王昭锦还有陈流一齐,以诡诈策谋,雷霆手段将一拨又一拨黄巾余党击退。虽说他的作风颇为残忍,时常受到百里太一苛责,但他却毫不在意,只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同伴与黎明百姓。
一切的急转直下,都是从姚倾一众在一座名为木易村的小村庄驻扎守护开始的。冉为还记得那是金秋九月,他与姚倾一枪一镰,配合王昭锦布置在村中的重重机关陷阱,将千余来犯的黄巾残党赶走。
大战过后,数百具头戴黄巾的的叛军尸体遍布村庄阡陌。浑身浴血的姚倾随意坐在一具尸体的脊背上,倚着鬼镰,拿起挂在腰间的酒壶,信手打开,酣畅淋漓地喝了起来。待他饮罢,清扫过另一处战场的冉为却已在他身旁,蹙了蹙眉,问道:“坐在尸体上喝酒,你不会反胃的吗?”
“这可不是尸体,是我姚慕之的勋章。”姚倾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下的黄巾余党尸体,颇有些洋洋得意地说道:“老师让我们替来这里抵御黄巾余党,明里是守护一方百姓,暗地里或许也是对我们的一种考验。我杀得叛军越多,救的村庄越多,也就将老师得嘱托践行得越好。只要我做得足够好,老师也终有一日会认可我,不再对我动辄责罚,你说呢?”
“可你也别忘了,老师曾说过,那些黄巾余党也是人命,上兵伐谋,攻心为善。”冉为信手将飞雪枪倒插在土里,席地坐到姚倾对面,说道:“上次回去,瞳歌姐以空村诈得一众黄巾余党落荒而逃,被老师盛赞。你我打退了几百叛军,老师却揪住你嗜杀的毛病,差点动了荆条,你不记得了?”
提起自己之前受到百里太一责罚的故事,姚倾的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苦楚,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自信模样,将酒壶递给冉为,开口说道:“收买人心非我所长,在我看来,瞳歌空村退敌,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待那些叛军回过味来,还是会卷土重来。倒不如机关算尽,将他们一举歼灭,再无后顾之忧,岂不痛快?”
“杀伐果决无可厚非,但你别一时控制不住,手上的血腥太多,老师终是不会喜欢。”冉为接过姚倾的酒壶,痛饮一番。而鬼镰则是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说道:“不是还有你压制着我么,无忌?”
听见这话,冉为一口浊酒喷了出来,尽数洒在姚倾涂满脂粉的脸上。他抬起头来望向挚友,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可别误会,虽然你娘里娘气,但我喜欢的是货真价实有胸有屁股的姑娘,可不是你这家伙!”
“这不是你向村里姑娘抛媚眼的理由!”被冉为一口酒喷毁了妆容,又被他出言羞辱,姚倾恼羞成怒,匆匆抹了把脸,就冲过去要和冉为扭打。两人翻倒在地,浑身是泥屑,于夕阳下大笑大闹,好不快活。
不远处的土坡上,邹瑾之、王昭锦和陈流清扫罢战场,一脸调侃地望着他们两人。过了许久,还是邹瑾之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呵,断袖。”
夜幕降临,之前躲在山林中的木易村老弱妇孺渐渐闻讯回来——这亦是姚倾的策略,叛军来犯,不可战者退避山林,可战者持械死守。村子里的人生火造饭,战乱时节难有珍鲜,都是些粗茶淡饭,好在姚倾等人并不在意,和村人同吃同住,倒也颇有几分乐在其中。
木易村的村长名为杨登,是位寡言少语的精练汉子。姚倾等人初到时,正值小股黄巾余党来犯,他们五人纯靠武艺将之击溃,赢得了村人的信任。其后他们在村中驻扎,抵御了三次袭击,只是姚倾却愈发觉得村人对他们的态度,颇有些微妙。
虽是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着同样的菜肴,衡天弟子们谈天说地,杨登却始终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一言不发。姚倾和冉为都发觉了他的心事,但却也不好言说,只有在席间频频对视,交换眼神。
一番酒足饭饱后,不远处几名村人慌慌张张地跑到村长家来,为首的一人急得几乎出了眼泪,指着姚倾等人说道:“村……村长,我家娃……我家娃失足掉进了他们布置的陷阱里,出不来了啊!”
听到这话,无论是村长杨登,还是姚倾等五人,俱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杨登瞥了众人一眼,二话不说跟上那几个村人,而衡天书院的弟子们则亦是彼此对视一番,飞奔着和他们一同前往。
来到孩童坠入的陷阱附近,远远地就望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夹杂其中的吵嚷声与哭泣声。其中以孩童和他的母亲哭得最为凄厉——一个身陷机关,双腿被尖刺捅穿,疼得不能自已;另一个救子心切,却又无能为力,恨不得自己下去换孩子出来。
跟在杨登身后,姚倾借月光看清陷阱中的模样——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孩童,掉在两丈高的深坑里,那陷阱内尽是竹刻的尖刺,将孩童的双腿及下盘洞穿,血流不止。孩童的手还无意间触碰到尖锐的竹刺,血肉模糊,他身陷在这坑洞中,嚎哭不止,动弹不得。
站在一旁,孩童的父亲心急如焚,抹着眼泪向杨登诉说道:“村长,我们晚上回到家里,娃她娘想起院角放着半框豆角,就让孩子去拿。谁知道……谁知道他们会在这里布置陷阱,求你快救救我家娃吧,他是我的心头肉啊!”
村中的部分民宅,确实也被王昭锦布置下机关陷阱,以此来引诱黄巾余党。谁知这处陷阱未曾杀伤叛军,却害苦了躲难归家的无辜孩童。彼时王昭锦还不过十五岁光景,见到这般惨剧,不由得又悲又怕,恐惧得一动不敢动。
一见王昭锦,趴在陷阱旁嚎哭不止的孩童母亲猝然扑了过来,疯了似得拽住她问道:“是你!是你!是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我家设陷阱!为什么偏偏要害我的孩子,你说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我……我……”受到这位心如死灰的母亲的责难,王昭锦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眼角湿润,说话也哽咽起来。冉为见状,连忙将这位母亲拉来,说道:“大娘您且放心,陷阱是我们布下的,战后未曾清理干净,是我们的责任。我向您保证,必定会救出您的孩子,还一个完完整整的他给您。”
而杨登则是倒吸一口凉气,望向衡天书院里为首的姚倾,沉声问道:“救得了吗?”
“我下去试试。”虽说姚倾对人命并无甚怜惜,但他清楚自己与同伴的立场——一旦这名孩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会从木易村的恩人变为仇人,不仅难于脱身,更会保护不了这座地处抵御黄巾余党要冲的村庄,令叛军长驱直入济北。
这句权衡许久,却看似任性的话一出口,冉为就一把拽住姚倾地胳膊,相顾无言,只用眼神告诉他这一切太过凶险。而姚倾则是桀然一笑,说道:“不打紧,你在上头拽着绳索,我下去看看。这条性命,可就都托付给你了。”
“疯子……”对于姚倾孤身探入陷阱的想法,冉为只有觉得他疯了这一个念头。但他明白鬼镰不得不去,也唯有满怀着担心,从村民手中接过粗实的绳索,亲手缠在姚倾腰间,小心翼翼地放下绳索,让他进入深坑。
即便周围有村民举火照明,深有两丈的坑洞也还是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探到洞底的姚倾抬眼一看,密密麻麻的竹刺张牙舞爪正对着自己。好在鬼镰在手,他信手一扫,竹刺纷纷落地,只消走几步,就可来到孩童身边。
借着幽幽的火光,姚倾依稀看清那孩童的处境。四肢与下盘皆被竹刺扎穿,孩童如今正是血流不止,长时间的嚎哭再加之失血过多,此刻几乎已经昏迷过去。再细看他的伤势,陷阱里的根根竹刺,每一支都有他一条腿粗细,而被扎对穿的腿脚,早就是肉烂骨碎,就算是扁鹊再世,也救不回来。
不仅救不回来,还会有些碍事。
想到这里,姚倾举起手中鬼镰,二话不说,就要劈向孩童垂在半空的双腿。就在这时,地上传来孩童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她说道:“住手,你要干什么?”
“他这双腿已然废了,我若不连根砍去,就拔不出来。只消再拖一会,他流血不止,就连性命也丢了。”姚倾抬起头来,望向洞口始终盯着自己的一双双眼睛,一丝感情也不夹杂地说出了这番话。
本来稳稳当当地实话,却让孩童母亲闹得更加厉害,她拼命地以手捶地,几乎要翻倒到坑中,说道:“我不管!是你们害我的孩子掉进这坑里,你要是不让他完完整整地从里面出来,我就和你们拼命!”
以孩童母亲为首,周围的村人不约而同地责难咒骂起姚倾来。甚至有人义愤填膺,伸手要将王昭锦等人推进布满竹刺的陷阱中去。除却邹瑾之外,冉为一手拽着绳索,一手拼命护住不会武的王昭锦与陈流,朝坑洞中喊道:“慕之,你先别冲动,想想别的办法。七八岁的孩子,砍了他的双腿,他后半辈子可就完了!”
话虽如此说,但若是不砍孩童的双腿,他怕是连命都交代在这坑洞中了。平日里老师总是提及人心二字,但姚倾却永远琢磨不明白,所谓人心,为何会将替他们御敌的陷阱看做洪水猛兽,又为何会将救他们村庄的自己与同伴,看做仇人。
何谓人心,人心何谓,他从来都参不透。千言万语,都只化作口中沉沉的两个字来:“啰嗦!”
言罢,他再度挥动鬼镰,义无反顾地劈向孩童的双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