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百零一 萧关破
作者:黄福桌      更新:2020-01-11 18:08      字数:4014

滔天洪水来袭之前,已是子时过后好几刻,萧关上下的徐州兵多半陷入熟睡——身份尊贵如吕布等将校安歇在关楼里的屋内,而更多的如十余万士卒则躺在关后大营的营帐里,听着雨声入眠。

此时此刻,关楼上除却照例当值的卫兵,还有夙夜忧叹难以入眠的陈宫。身为吕布军的军师,鬼神心思单纯甚至有些愚笨,那他就必须想他人所不能想,方可与周临罗孤这些机略纵横的当世豪雄争锋。

当初弃曹操而从吕布,直至今日被围困在着萧关夙兴夜寐,陈宫并不后悔。他曾亲眼目睹奸雄为一丝怀疑杀害自己父亲的结义兄弟吕伯奢一家老小。那夜他对曹操动了一丝杀心,谁知他竟多疑至梦中拔剑,与自己搏斗一番,复安然入睡,仿佛无事发生。

此等心术不正之人,陈宫认定他早晚会成为天下大害,不屑为伍。若说吕布并不比他好在何处,至少鬼神喜怒形于色,说要杀谁就要杀谁,说要用谁就会用谁,敢爱敢恨,是真性情。而他自身的那些令人难以容忍的缺陷,陈宫也认为自己能够在日后的相处中慢慢打磨,直至将他送到天下的巅峰。

而现如今,就且携手度过眼前的难关吧。

想到这些,陈宫倒有些乏了,他静立在关楼前,双手抱臂,闭目养神。耳畔水声滔滔,这雨似乎又大了些,不过也好,雨下的越大,联军的攻势就越发会被阻隔,待到姚倾援兵抵达,一切就都雾尽天明了。

只是这水声,为何会愈来愈近?陈宫正想间,却听见身旁的卫戍的兵卒惊呼了一声,对自己说道:“陈……陈先生,你看那是什么?”

随着兵卒的一声惊呼,陈宫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方才听见的水声并不是来自于这磅礴的大雨,而是源于眼前奔涌而来的洪水——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洪水,呼号咆哮着,如同怒吼的巨兽般向萧关袭来。那滔滔江水亦不知几许高,陈宫只觉得一旦它冲破萧关,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十余万大军都会毁于一旦。

来不及多想,陈宫拼命才拍打着身旁士卒的肩膀,朝他吼道:“快!吹响号角,让将士们都集结到关楼和两山上,洪水就要来了,要赶快!”

守在这里的吕布军大多都是西凉旧部和徐州兵马,他们许多人一生都未曾见过洪水为何。但看见眼前滔天咆哮的汹涌江水,都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惧,被陈宫命令着狂奔到关楼另一头,有的吹响号角,有的奋力呼喊。

关楼下的吕布军兵卒们早就熟睡已久,刺耳的号角声与其中夹杂的呼喊声交相回响于耳畔,让大多将士都被吵醒。号角响起,应是敌军夜袭,但萧关是天下第一雄关,牢不可破,就算有敌袭来,又能奈何?吕布军兵卒们抱着如此毫不在意的心态,慢条斯理地穿衣戴甲,殊不知滔滔洪水将至,瞬息间就要吞没他们。

不仅是守关的兵卒吹角呼号,陈宫此刻也未曾闲下来。他狂奔着冲进关楼里吕布的房间,毫不顾忌地推开木门,失态不已地朝屋内喊道:“奉先,快起来!关前卷来滔滔洪水,萧关撑不住了!”

陈宫最后一句萧关撑不住,无疑戳中了吕布的敏感点。本熟睡着的鬼神猛得从床榻上弹起来,惊慌失措地问道:“什么,萧关撑不住了?胡说什么,白日里还好好的,周临难道请来了大罗金仙,要砸开本大爷的萧关不成?”

“别问了,你去看一眼就知道!”陈宫知道解释再多也不如亲眼所见真切,他奔过去拉起吕布的胳膊,也不顾他穿着一身睡衣,径直拽着迷迷糊糊的鬼神,向屋外奔去。

待到吕布走出房门,看见眼前逼近萧关的滔滔江水,不由得头晕目眩,颤抖着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洪水,哪里来的洪水!”

“我从哪里知道?我在关楼上站得好好的,这洪水就扑面而来,谁知是从何处来的?”陈宫望着几乎已经逼到萧关门前的洪水,绝望地说道:“这几日派往周围山水的斥候都无故消失踪影,难道……难道是周临的水攻?”

陈宫到底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军师,甫一见这洪水不久,就猜中是周临使出的水攻之计。但大自然的力量何其雄伟?此刻再说这些,早就为时已晚,吕布揪起他的衣领,说道:“是周临的奸计?那公台,你还不快想想该怎么办,还不快告诉我怎么办才好?”

“无计……可施。”万卷兵书,都只写过如何使水攻,如何防水攻,但即便是孙武再世,又如何抵得过这来势汹汹的滔天洪水?在说出这句无计可施之后,陈宫与吕布对视着沉默了许久,随后那沂泗两江合流的凶猛洪水,终是冲到萧关门墙。

只听“轰”得一声,站在关楼上的吕布与陈宫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波澜汹涌的洪水只比关楼低上数丈,连屹立百年的萧关关墙为之撼动,险些被这猛兽冲垮,又遑论只是塞满土石的关门?在洪水拍打在关门上的那一瞬间,恐怖的水压暗流如同山崩地裂般砸了过去,让关门连同塞着的土石都被击毁冲垮,金城汤池荡然无存。

是时,关楼上吹响得号角将营中的将士们都叫醒了个七七八八。刚从睡梦中极不情愿醒来的他们,有些慢条斯理地登上关楼,有些仍阳奉阴违地待在营里,迷迷糊糊甚至想要再补个回笼觉。

前者显然是幸运的,在他们从石梯登上关楼的时候,滔天洪水咆哮着冲破关门,径直袭向关下的吕布军大营。那些至今仍躲在营帐里的徐州兵甚至刚听见水声,就被来势汹汹的洪水卷走,不明不白地葬身于着滚滚波涛中。而那些满满登登挤在石梯上的幸运儿们,则是一脸震惊且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惨状,呆愣着一动不动。

大军十万,弹指间灰飞烟灭!

但他们还来不及恐惧,从关门奔涌而出的洪水就呼啸着满溢到石梯上,甚至瞬间卷走了下层一些的徐州兵。后知后觉的吕布军这才想起惨叫哀嚎,但比惨叫哀嚎更为要紧的,是拼了命地向关楼奔逃,试图逃出这席卷万物生灵的滔天洪水。

对此刻的吕布军来说,还有机会恐惧是极幸运的,毕竟还有不知多少同袍战友连恐惧都未来得及,就被滔滔洪水淹没。但这恐惧也滋生了令人自相残杀的混乱,为了奔到关楼躲避,人人都争先恐后,自相践踏,彼此推搡,被同袍推入洪水,被战友活活踩死者不计其数,关楼石梯前惨不忍睹。

在不可抗的洪水面前,就算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者也会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更何况那些只为在乱世讨一口饭吃,甚至被吕布强行征来的壮丁?在这危急关头,乌合之众的特点就越是展露无遗,该死的救不回来,不该死的,也死在自己抑或同袍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洪水将萧关前后都淹过大半,这场骚乱才略微平息。绝大多数徐州兵都葬身水底,水面上零零星星仍有些许士卒挣扎求救。唯有极少将士活着站在关楼上,他们反应过来,拿起绳索木枝要去救同伴可人人心中都很清楚,能救回来的,又有几个?

直至此时此刻,吕布和陈宫还是颤抖着站在关楼上,嘴唇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与他们并肩而立的还有张辽、高顺、吕玲绮及徐州其他大小将校。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筑起的高楼被洪水一朝冲垮,心碎欲裂,却又无能为力。

那些践踏战友的,他们无法去罚,至少他们活了下来;那些落入水中的,他们无力去救,因为他们也不是大罗金仙;那些瘫坐在关楼一言不发的,他们无心去管,毕竟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言无声,泣无泪。

等到一切都几乎尘埃落定,水中再无挣扎求救的徐州兵冒出头来,水位也不再高涨而起,陈宫才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说道:“周临,真狠……”

“啊——”陈宫所提到的那个名字,仿佛将吕布心底最后的防线冲破,他疯了似地仰天嘶吼,挥拳拼了命地敲打眼前的关墙,直将砖石都打落入水,口中喊道:“周临,周临,周临!我要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在此之前,张辽觉得吕布对周临的恨意已到了不可言说的极致,而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只要两人同戴天日,就不会有最恨,只会有更恨。他想要去劝,却又不知如何去劝,周围也并无一人去劝,都静静地待在原地,任鬼神发泄他的愤怒与怨恨。

待到关楼上的砖石都被吕布打得削去一层,鬼神也累得瘫倒在地气喘吁吁的时候,天色已蒙蒙亮地发白。陈宫默默走到鬼神身旁,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说道:“起来吧,奉先,去收拾残局。”

“收拾……残局?”吕布绝望地抬起眼睛,茫然地望了望眼前那伶仃散落的徐州兵,颤抖着问道:“公台,你让我如何收拾?十多万大军……一眨眼都没了,萧关前后都是这该死的洪水,进退无路,你告诉我……该如何收拾这残局?”

“谁告诉你进退无路,我军分明尚有路可退!”陈宫瞪大眼睛朝着吕布怒吼,他面目狰狞,拼死命要重燃他的斗志与野心,他说道:“两侧山道连绵,直通徐州各城各县,只是我还不清楚这洪水究竟会淹到哪里,山道的尽头又是否安全。”

“我军被大水冲的七零八落,我方才目测一番,只剩不足两万士卒。凭这些兵力和士气,绝不可能在联军手里守住萧关,我们必须要退,但也不能毫无头绪的退。关楼上还剩下几百匹西凉军马,其中包括你的赤兔。”

“奉先,你立即率领几百精锐骑兵,从山道奔驰,向徐州探路。若是山尾无路,那就是天亡我也,但若有路,你就回去重整旗鼓,派几人回来报信。我会坚守在这里等你的消息,信使若至,我就弃关而逃,与你会合,若信使不止,我当战至一兵一卒,与你同死。”

“活下去,奉先。只有活下去,你才有机会东山再起。等姚倾的援兵抵达徐州,你与他一同度过这生死难关,再诛灭周临罗孤那些个绊脚石,直至达成你的武道天下,都不要停下脚步!”

“你是天下无双的吕奉先,这天底下谁都能小瞧你,唯独你自己不行!”

在陈宫的一番言辞激励下,吕布重新抖擞精神,振作了起来。他目光灼灼地站起身,恳切地拍了拍陈宫的肩膀,说道:“公台,得军师如你,是我吕奉先三生有幸。”

“罢了罢了,煽情的话,留待你我都活下来,再慢慢说吧。”陈宫扶着仍颤颤巍巍的吕布,向关楼上的马厩走去。就在这时,日出月落,东方已灿灿发白,两侧山林里传来嘈杂的马蹄声与脚步声,让萧关里的吕布军上下都不由自主地骚乱了起来。

而不经意间看见关前景象,却让他们更加惊慌失措——千艘大船小舟在洪水中顺流而下,舟船上甲兵密布,行伍俨然,青蓝的衡天旗号与漆黑的乱武旗号交相错杂,令已接近崩溃的吕布军触目惊心。那自水中来的千军万马齐声呐喊,震耳欲聋,他们吼得整齐划一,道:

“冲破萧关,活捉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