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下邳城南仲家军大营中军帐里,一颗大好头颅怦然落地。斩下那颗头颅的鬼镰滴溅着鲜血,姚倾手握着鬼镰,面目暴怒到狰狞。被他斩杀的,正是白日里那名受命追击,却难以重整旗鼓的仲家军部将。
“废物!都是废物!我要你们去追击储靖,你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弄玉被抓走,告诉我一句军心涣散,恋战不利?”姚倾一脚将那名部将的头颅踢飞出去,红着眼眶环视周围惊恐不已的其他部将,怒吼着说道:“弄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统统给她陪葬!”
“都滚出去整顿兵马,一个时辰后随我杀去联军大营,救回弄玉!”
在姚倾的怒吼声中,一众部将俱是胆战心惊,甚至将这出击的号令当做救命的福音,纷纷连滚带爬地逃出中军帐,头也不敢回一下。
将那些酒囊饭袋打发了之后,姚倾瘫坐在桌案上,白日里被储靖砍伤的左肩还在刺骨地疼痛着,但比起这皮肉之苦,鬼镰更是陷入对自己未能保护好袁弄玉的深深内疚中,无法自拔。他紧闭着一双眼睛,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将军,贸然出击,不智。”就在这时,姚倾身后走出一名穿着轻甲的中年将领。那将领蓄一撮短须,看起来冷彻如冰,且丝毫不惧暴怒中的姚倾,直言进谏。鬼镰回头望了他一眼,沉声说道:“张动?弄玉的安危,容不得你来置喙,给我滚。”
“将军,夜蝠来报,周临等人只是将帝姬殿下关押,未曾对她凌辱为难,不过守备却是森严,一时难破。”名叫张动的将领倒真是丝毫不怕姚倾的迁怒,依旧说着自己的谏言。鬼镰显得有些不耐烦,瞪大眼睛,冲他吼道:“一时不为难,就一直都不会为难吗?弄玉是金枝玉叶,让她待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受半刻的苦我都舍不得,你还要我对她不管不顾多久?”
“将军,恕在下直言,此刻倾巢而出前去袭营,不仅救不出大小姐,还会将自己和大军都赔进去,致使满盘皆输。”张动似乎是铁了心要劝服姚倾,几乎不容置疑地直言说道:“衡天众对将军的了解,更甚于在下。他们清楚凭将军的性子,必定会不顾一切去营救殿下,以是联军大营今日的防备会是最严密的。我军初遭大败,军心不稳,将军又受了重伤,若真立刻去袭营,就是羊入虎口,有来无回。”
“倒不如权且忍让,待联军戒备涣散,将军的伤又好了些的时候,再亲率夜蝠袭营,救出殿下乃归,这是最为明智的选择,望将军三思。”
张动的话字字珠玑,让早已失了冷静的姚倾也不由得重新考虑。坐在桌案上的鬼镰捂着额头沉思许久,才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了,去传令全军,暂不袭营。你也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见姚倾总算听了自己的劝告,张动长舒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向鬼镰作了一揖,说道:“在下告退,还望将军保重身体,为了自己,也为了殿下。”
言罢,张动缓步退出了中军帐,留姚倾一人坐在里面。鬼镰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他将头颅深深埋在胸前,陷入了许久以前的回忆。
与此同时,联军大营的牢房里,袁弄玉也向冉为与高卿言坦白,回忆起那些不为衡天众所知的往事。
要说姚倾效命于袁术麾下的理由,除却一个袁弄玉,别无他物。两人的相遇相知,要追溯到鬼镰被逐出衡天书院师门起。那时的姚倾满腹委屈和愤懑,发誓要和百里太一及昔日同门不共戴天。
但要向他们复仇,就要手握足够的权力与势力,才能够与那些身怀大才的同门和那位仙人一般的老师相抗衡。以是姚倾选择一路向西而行,前往当时风光无限的大汉帝都——洛阳,打算依附一位坐拥权势的强者,以图后话。
十五岁的少年,纵使曾鲜衣怒马大破黄巾,但也着实未曾出过这般远门。况且姚倾几乎是毫无准备地被逐出师门,手中只有几两银子,和一柄鬼镰。须知十六岁的周临稍作打算地远行,都险些饿死在临潼城外,又何况于姚倾?
好在姚倾不是周临,他心中本就无甚礼义道德,在受逐之后,更是自暴自弃,索性拦路截杀几家富户,抢得盘缠,一路行到帝都,已是穷困潦倒,难以为继。好在洛阳就在眼前,一切都和事先预想的无差。
但是抵达洛阳之后,却又有新的阻碍拦在姚倾面前。年方三五,籍籍无名,试问天下之大,又有谁人会收下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且姚倾生来倔强,绝不肯将百里太一弃徒的名号拿出来唬人,连师从何处都说出上来,更是吃了不知多少闭门羹。
久而久之,姚倾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暴戾性子,不再毕恭毕敬地拜访,而是直接靠一柄鬼镰硬闯那些权贵的家门。可他去闯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皇亲国戚,几百护院卫兵黑压压地杀过来,直将他打得伤重濒死,才勉强逃出来。
此时正值冬日,姚倾在洛阳待了三个多月,抢来的盘缠已经消磨得一干二净,衣衫被人砍得破烂不堪,一身的伤口生出冻疮,让他寸步难行。最后只得如同街头乞丐一般,潦倒在一处院墙的角落,奄奄一息地等死。
那处院墙,刚好就是袁家的院墙。袁弄玉初遇他的时候,姚倾正如一条丧家犬般地躺在她家的院墙前,满身都是伤痕和冻疮,意识早已不大清楚,只有进气没出气地喘息着,手里倔强地握着那柄沾血的鬼镰,让人不敢去上前施舍一二。
少年虽已面目全非,但那张如女子般妩媚动人的脸庞还是引起了袁弄玉的注意。她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乞丐,也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少年,若有若无的缘分让她大着胆子走上前几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伤病交加,姚倾恍惚间听见有人问起自己的性命,沙哑着嗓子答道:“姚……姚倾。”
“你很疼吗?”少女又问一句,姚倾忍着一身的疼痛,勉强点了点头。
望着眼前奄奄一息的少年,袁弄玉的恻隐之心顿起,她伸出一只手来,拨弄着姚倾一头的乱发,一字一句地说道:“姚倾,别怕,走,我带你回家。”
在听到这句宛如天籁的话语后,姚倾才如梦方醒。他费力地睁开眼睛,面前年不过十四的少女梳着古灵精怪的发髻,面容是如春花秋月般的姣好可人,她脸上露出慰藉的笑,像是在安抚自己伤痕累累的心。
那一刻,姚倾发誓,如果自己能活下去,必定一生守护眼前的女孩。
后来他在袁府养了一两个月的伤,彼时袁绍袁术还未分道扬镳,四世三公的大族住在一家大宅院里,多一人少一人都不会有人在意。伤好之后,姚倾做了袁弄玉身边的一名护卫,由她钦定,非他不可。
自小到大,袁弄玉就与寻常的大家闺秀不同,偏爱舞刀弄枪,收留姚倾之后,更是整日缠着他教自己真功夫。少女细弱的臂膀挥不动鬼镰,姚倾就教她使长鞭,可惜自己也不擅长这软绵绵的兵器,才把袁弄玉也教成了三脚猫。
那时的两人都还很小,正是风花雪月,不小心触到对方手指都会面红耳赤的年纪。袁弄玉喜欢姚倾,但她并不明白情为何物,只是默默的将一切都放在心底。姚倾也喜欢袁弄玉,但他清楚自己身份低微,给不了她任何。
但即便是院墙下小小的一方天地只容得下两个人的时候,姚倾也从未忘记过复仇。他已进了四世三公袁家的大门,就绝不会缺机会。之后一次袁绍袁术两房的游猎中,姚倾借了袁弄玉的弓箭,九箭连发,中一虎,两熊,五鹿,还有一支箭射穿了三只野兔。
直到那一日,袁术才终于注意到女儿身旁这位并不起眼的护卫,他欣然将姚倾唤来,问之师从何门。
百里太一,这一回,姚倾答得爽快。
正当壮年的袁术还不若如今这般昏聩不堪,也算得上志存高远,意气风发。听说对方是百里太一的弟子后,袁术果断地将姚倾带到自己的厅前对谈,谈过去,谈将来,谈满腔抱负,谈天下大势。
两人畅谈了一日一夜之久,最后姚倾向袁术许诺天下,袁术向姚倾许诺信任,复仇和一个他绝对无法拒绝的条件——袁弄玉。
那年姚倾十七岁,从袁术房里出来的时候,袁弄玉正在门口忧心忡忡地候着。少年壮着胆子在她额头上问了一口,极尽温柔地说道:“弄玉,我会娶你。”
从那以后,姚倾以伴读的身份随袁弄玉在袁府的塾师处与其他世家弟子一同修文习武。鬼镰的武道已是自成一家,不必再向任何人讨教。但袁府塾师所教授的策谋,兵法,政论等等,虽不如百里太一,但也对他大有裨益。
短短数月,姚倾在袁府的塾师那里大出风头,除却长房那位天资过人到难以形容的二公子之外,袁府上下的后生竟无人能与鬼镰相提并论。而在那之后的数年里,天下大势风云变幻,董卓进京,袁术举家迁往淮南,那是他野心扎根的开始。
而与此同时,姚倾十九岁的时候,他听到了济北衡天军的名号。在他手下初具雏形的夜蝠口中,他听见了储靖、赵瞳歌、陈讽、冉为等熟悉的名字,还有那位素未谋面却统领着他昔日同伴的少年,周临。
在听到那些名字后,姚倾恨得咬牙切齿,几乎将面前的桌案都捏碎。但当袁弄玉忧心忡忡地问起他的时候,鬼镰回过头来,仍是那副温润如玉的笑容。
之后二十路联军会盟讨伐董卓,姚倾听闻那些兵马中有衡天军的名号,他不想再与冉为等人有并肩而战的一日,就向袁术自请留守,待在淮南潜藏锋芒,为野心家的路铺垫一块又一块的基石。
再后来袁弄玉和他牵扯到雾网的生意中来,不长眼的蛟王拐卖了少女在淮南结交的好姐妹,等姚倾顺藤摸瓜将人找到的时候,小姐妹已被买她的夫家折磨致死。袁弄玉气得昏厥过去,醒来后姚倾向他许诺,必定亲手为她终结雾网。
本不打算再和衡天众有正面瓜葛的姚倾,为了袁弄玉的夙愿,一步一步引导赵瞳歌等人入他的局,直至替他毁灭雾网,与他再会。
而那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也都是冉为所知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