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陈流和罗孤的双重压力下,周临与冉为不得不做出妥协,但花将军也有自己的决断。在兄长的默许下,他暂且放下手中的一切军务,登上高台,陪袁弄玉一并承受这炎炎烈日,与她同甘共苦。
这是他冉无忌的交代,对他自己的交代,和对故友的交代。
自那之后,冉为就坐在高台上,袁弄玉要是口渴,就喂她两碗好酒,要是肚子饿,他也有佳肴相候。日头最为酷烈的时候,他会站在袁弄玉的身旁,为她撑起一把大黑伞遮阳。总而言之,如他所承诺的那般,在花将军能力所在的地方,他会让帝姬少受着苦头。
每日日出的时候,袁弄玉睁开双眼,就能看见冉为盘坐在自己对面,饮酒吃肉。待到夜幕渐深,少女经不住困倦,沉沉睡去的时候,冉为无奈地笑一笑,拎着酒壶,回自己的营帐——在这里席地而卧,总是不大好。
他们也会孜孜不倦地聊天,十八九岁的少女,正是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时候。不过毕竟立场不同,观念也天差地别,两人谈的大多都是姚倾,冉为会说他年少时在衡天书院的过往,或喜或悲,而袁弄玉则会红着脸颊回忆,他和自己在一起时的那些甜蜜旧事。
偶尔会触及拿着不可问不可说的秘辛,袁弄玉慌乱间住口,警惕地瞪着冉为。而花将军只是付之一笑,转而说起其他。
高台上下层层叠叠有近千士卒戍卫,里里外外还有不知多少影锋暗中观察,更莫要说十三万大军来来往往,将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尽收眼底。闲言碎语自是不少,但多半是说冉为色欲熏心,连袁术的帝姬也敢染指。
不过花将军在军中早就是风骚惯了,诸如行军路上经过某处村落,都会遍地留情,抑或是攻下一城,都会在赵瞳歌遣女事馆的女官将那里的青楼拆除之前,抓紧时间喝一顿花酒,过一夜风流。
那些将士并不知道仲家帝姬袁弄玉和鬼镰姚倾的那一层关系,更不知道冉为与姚倾之间的恩恩怨怨,流言蜚语也仅限于此。不过也有些不大中听的话,说是衡天军中,陈流与冉为将相不和。
这倒是让陈流头疼不已,毕竟人人都清楚这是他出得计策,冉为却公然和拿来做诱饵的袁弄玉不清不楚,简直是在打他陈东来的脸。以是暗影统领还亲自上了一回高台,要拖着花将军走。
“你定你的计,我撩我的妹,有我在这里镇守,不是比千军万马都管用的多?而且你把这丫头绑在这里,一个不留神就会把人家晒死,我留在这里陪她,也好歹让她不会出意外。”冉为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让陈流哑口无言。但为了向满营将士证明自己与冉为并非将相不和,陈流索性留在高台,陪花将军以茶代酒,喝了半日。
平日里滴酒不沾的陈流,在冉为的盛情相邀,和袁弄玉的激将法下,也在自己的茶碗里倒了几两陈酿,但喝不了几口,就醉倒在地。
在袁弄玉的怂恿下,冉为取笔蘸墨,在呼呼大睡的陈流脸上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大乌龟,随后叫来几个影锋,将他们的统领抬回大营。
将相究竟和不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士卒们心里还没个数?
但醒过来的陈流却不这么认为,他挂着脸上那一只大乌龟来中军帐找周临评理,少年甫一见到他,就捧腹大笑起来,连他身旁的貂蝉都忍俊不禁。在陈流照着镜子洗脸的时候,周临苦口婆心地对他说道:“就算将相不和,丢的也是我的人,你在这里婆婆妈妈些什么?要不也和我喝两杯,我画的乌龟,应是比无忌的要惟妙惟肖得多。”
诚然,周临在背后撑腰,冉为才会在那高台上如此有恃无恐。陈流当日在中军帐里那般苦苦相逼,甚至不惜联合罗孤,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转眼间,袁弄玉已经被绑在烈日下曝晒了三个昼夜,就算冉为竭尽全力地照顾,也难再维持生息。在酷暑的折磨下,袁弄玉几乎奄奄一息,再无心思和冉为说那些姚倾的旧事,她玉琢一般的身躯也在铁链的捆绑下僵硬麻木,看起来像是再撑不过几日。
见她这副模样,冉为急得火冒三丈,索性去周采薇那里,取了些解暑清热的汤药,自己在高台上煎了喂给袁弄玉喝,勉强为她续上一命。
比花将军着急的,还大有人在。袁弄玉被生擒后的第四日入夜,仲家军大营里灯火渐熄,一里外的土坡上,姚倾换上一袭墨衣,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鬼镰的寒光能辨认得出他的身份。
鬼镰背后,站着同样穿着夜行衣的张动,这位大将军的亲信手提长枪,沉着稳重地说道:“将军,三千夜蝠已集结在此,还有四千分别埋伏在联军大营两侧,只等三更动手。”
“好,我们也动身。”姚倾深吸了一口气,提起鬼镰望向远处的联军大营,背对着张动,咬牙说道:“我已经听你的劝告,等到今夜才动手。弄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哪怕身上有一丝伤痕,先一个死得是衡天军,后一个死得就是你。”
“在下明白。”张动沉声答了一句,比之自己的生死,他更在意仲家军的利弊,以是不论何时何刻,都为姚倾计,为仲家计。
这些日子里,姚倾手下的夜蝠潜伏在联军营中,时刻关注着袁弄玉的安危。其实这也不必斥候暗卫来打探,毕竟仲家帝姬被绑在大营里最显眼的地方,眼不瞎的都看得见。
也正是由此,夜蝠的斥候们的目光都投向高台上经受折磨的袁弄玉,姚倾也猜得到这请君入瓮的计策,所以他们都忽略了一个细节,而恰恰是这一细节,会让他们遭受难以挽回的损失。
储靖手下的铁血军,不知何日起,悄然离开了联军大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战场上,姚倾和夜蝠竟丝毫未曾察觉。此时此刻,他正埋伏在另一处土坡,静静地看着姚倾带他的夜蝠暗卫离开仲家大营,去救袁弄玉。
“要拦住他们吗?”储靖身后,王异沉声问起,而铁血都督却是淡定自若地摇摇头,说道:“不必,免得打草惊蛇。就让他去救出袁弄玉又如何?现在让他止步,还为时尚早。”
“哼,明明是我抓回来的人,你们却一个个手下留情得心安理得。”王异颇有些不满地扭头过去,抱怨起储靖等人对袁弄玉的处置。铁血都督桀然一笑,伸手抚摸着王异的鬓发,说道:“我不是私下奖赏过你了么,小异儿?要手下留情的可不是我,是大哥和无忌,你这么说,我有些无辜啊。”
提起储靖对自己私下的“奖赏”,王异不由得俏脸一红,她拨开铁血都督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掌,说道:“大家都听着呢,别胡言乱语,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听见王异的话,储靖回头望去,只见太史慈和荀攸着实在偷笑,于禁与郭嘉则扭过头去,不忍直视。铁血都督故作气恼地蹙了蹙眉,说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你们也什么都没听到,夫人要脸呢,知不知道?”
“是是是,我们都知道夫人要脸。”荀攸颇不正经地忍了忍笑意,他望了一眼夜蝠遁去的方向。只见姚倾和那一众暗卫都已消失在层层夜幕中,不见踪影。他转而看向储靖,说道:“都督,姚倾已经走远了,不动手吗?”
“是该动手了,时机刚好。”储靖不再和王异调情,也不再与同伴们不正经地插科打诨,而是提起手中青龙刀,目视前方的仲家军大营,阴恻恻地说道:“姚倾不在的仲家军大营,就让我好好地大闹一场吧。”
再说姚倾一路夜行,直奔到衡天军大营前的土坡上,三千夜蝠以暮色和草丛隐匿身形,静悄悄地等候约定的三更天到,和两侧埋伏的四千暗卫一同杀出,救回袁弄玉。
隔着层层叠叠的戍卫兵卒,姚倾隐约看得见离营门不过三百步的高台,袁弄玉就被一条条大铁链绑在那里,整整三天三夜,不知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想到这里,伏在地上的姚倾狠狠地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土,口中念道:“弄玉……”
高台上除却满身束缚被绑在那里的袁弄玉,还有药炉边昏昏欲睡的冉为。这一日袁弄玉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冉为久久放心不下,以是三更天都守在高台,寸步不离。姚倾认出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说道:“无忌,他在那里做什么?”
“他从殿下被绑在高台的头一日就守在她身边了,帝姬也是有他的照顾,处境才稍好一些。”身后的张动一字一句地回答着姚倾,鬼镰眉头紧蹙,心头五味杂陈,最后只是说道:“那我难道还要谢他吗?他在那里,只会碍手碍脚。”
被姚倾恶声恶气地这么一噎,张动顿觉有些无语。他抬头望向星空月色,分辨出已是三更天,便说道:“将军,已经三更天了。”
听到他这句话,姚倾沉沉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将鬼镰扛在肩头,说道:“暮色已深,待联军左右大营火起,就动手。”
三更,暮深,夜蝠出!
不知自己半睡半醒了多久,冉为被周围嘈杂的叫嚷声吵得不胜其烦。他睁开眼睛,抬头望去,袁弄玉还被铁链绑在那根大铁柱上,昏昏沉沉地说着梦话。他再看四周,只见左右两营隐约有火烧起,还有喊杀声不绝于耳。冉为看向高台下颇有些骚乱的士卒,问道:“喂,发生了什么?”
“冉将军,左右营好像有人夜袭。”高台下的士卒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问道:“我们要去支援吗?”
声东击西,姚倾倒是一如既往的机敏过人。冉为如是想到,他提起被自己放在一旁的飞雪枪,独自立于高台之上,好似不动的明王一般对台下的士卒们说道:“不必,你们随我守好这里便可。”
“放马过来吧,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