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营去往九江,周临与佘闻人带着三千士卒,也走了不过半日。出乎他们的意料,被称作徐州粮仓的九江并不是一座城池,而可称得上是一处部落——远望而去,唯有田垄千亩,阡陌交通,环绕着最深处几乎不可见的聚落民居,并无城墙抑或楼阁。
略通机关术的周临看得出,暗藏在这田垄间,是无数陷阱与暗道,外人一旦无端闯入,在无人指引的前提下,迷路尚算小可,误中机关,身死也是常事。好在田垄间亦有强悍的九江卫兵把守,周临早就派过信使通报,有礼有节,绝不算硬闯。
但即便如此,九江守田的卫兵也还是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与同伴,仿佛他们一旦轻举妄动,就会一哄而上,守护自己的家园。周临这才明白,为何一个小小的九江,吕布会拿他不下——怀揣着守家卫土决心的战士,是悍不畏死的,只要吕布杀不尽他们,就折不弯九江。
或许唯有以德服人的陶谦与刘备,才能够真正地让他们折服。但周临也甚是相信,他出山以来所作所为不负仁心义名,九江人并无理由排斥他。自始至终,少年都在站在绝影马旁,展露着一副谦逊的微笑,声色不宣。
九江人虽然强悍,但绝不是不讲礼节的蛮族,周临以礼相访,他们亦是以礼相待。不过多时,九曲十八弯的田垄间走出一位面目和善,却又有些不怒自威的老者,一见周临就草草行了一礼,说道:“老夫九江太守龙孚,参加大汉丞相。周相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老人脸上露出慈善的笑容,似乎是对周临的态度颇为满意。说是太守,龙孚其实是九江这一部落推举出德隆望尊的首领。九江自认是楚霸王项羽嫡系,只认汉皇,不服汉制,向大汉朝廷称臣纳贡,却听调不听宣,有自己的一番风骨,几百年来皆是如此。
就连九江部落中的百姓,至今也仍旧仰慕者西楚一众,以昔日霸王麾下能臣大将的姓氏冠以自己之名,譬如范增之范,季布之季,虞子期之虞,钟离眛之钟离,而这位太守龙孚之龙,则是取自名将龙且。
老人施礼,周临自然也不卑不亢的还上一礼,脸上带着颇有些惭愧的笑容,说道:“有求于人,亲自前来也是应该。徐州历代州牧除却吕布,无不敬九江三分,如今我周临来到此地,亦不敢破例。”
在清晨已经送至的书信中,周临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了借粮的请求,他与龙孚两人心中各自如同明镜一般。但这位久经风雨的老人并不说相借与否,只是言道:“不论为何而来,远道都是客,不以礼相待是不行的。还请周相随老夫越过田垄,去往城中一叙。”
“恭敬不如从命。”周临微微一笑,与佘闻人对视一眼,跟随着龙孚向田垄中走去。但走不了几步,龙孚就回过头来,望了望少年身后的三千精兵,说道:“周相进城,佘将军亦可跟随,但这兵马就不必了吧?”
三千士卒,进不足以攻城,至多也只是护卫,让他们退避到田垄以外,见也见不到周临的身影,着实有些谨慎过分。佘闻人破有意见地瞪了瞪龙孚,但周临却抬手拦住了她,说道:“无妨,龙太守不会有恶意,再说我身边,不还有你在么?”
佘闻人一杆长矛,抵得过雄兵百万,这是衡天军众人的共识。少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领口的红丝巾,淡漠着不再说些什么。周临命三千铁血军守在田垄外等候,与佘闻人并肩跟随着龙孚,前往九江深处。
与此同时,少年并不知晓,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鬼神与他的爪牙正在虎视眈眈。前夜两方交换大将后,陈宫借着暮色让仲家军大营又向南挪动五里——不过区区五里,在陈流安插的暗影看来无关痛痒,但陈宫的计策,却恰在此时始动。
迁营五里,意味着仲家军大营与九江的距离不过十里,就算大军压境也只要一个时辰,单骑往来甚至会更为迅捷。周临进了九江不过多时,前方就有斥候回到仲家军大营,在中军帐内对吕布等人说道:“回禀主公、军师,周临与佘闻人已随九江太守龙孚进城,三千兵马守在田垄外,并无异动。”
“好,他自己要赴那死地,就休怪我去取他性命。”吕布听后站起身来,擎起身后斜倚着的方天画戟,意气风发地说道:“公台,随我大军碾压过去,今日若不杀了周临,我吕奉先誓不为人!”
谁知鬼神刚走出两步,陈宫就上前拦住他。军师目光灼灼,望向心智单纯的吕布,说道:“奉先,切不可轻举妄动。九江田垄间的机关陷阱你是见过的,周临身旁的佘闻人几斤几两,你也应该清楚。此刻若是大军压境,周临尚有机会逃脱,但若是施以计策,必定能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挣扎着受死。”
听到陈宫的劝告,吕布眼珠一转,问道:“那依公台看,该施以何种计策才好?”
“这倒不难,只要高将军率领陷阵营从南绕后挑衅,周临为了讨好龙孚,定会让佘闻人带那三千士卒与高将军对阵。”陈宫说着,望了一眼一旁的铁面人高顺,言道:“待高将军与佘闻人周旋起来,我们再大军压境,谅他周临插翅难逃。”
陈宫端得是当世奇才,所出的计策滴水不漏,让不可一世的鬼神也不得不折服。吕布瞥了一眼沉默着的高顺,说道:“公台说得有理,高顺,你这就领五千陷阵营出阵,从南绕后,去九江田垄外叫阵。”
“末将遵命。”吕布军众将里,唯独高顺性情最为沉着阴冷,但也最是守约听命。他手下闻名天下的陷阵营在三番五次的打击下损失惨重,但好在次次败后都及时以预备役补缺,仍旧保持着五千精锐的兵力。
对于高顺而言,周临是战场相交的挚友,他曾与张辽一同向往投于他帐下,但两人都是怀揣骄傲的武人,忠臣不事二主的信念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宁愿殉主殉友,也不会摇尾乞怜着苟活。
但只要他还活着,就必须服从主公吕布的命令。出帐之前,高顺与张辽对视一眼,从同袍的目光中读出了坚定不移。即便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挚友陷入危局,他也不得不做,披挂上马,举起断马刀,厉声喊道:
“陷阵营,出阵!”
再说回九江周临一侧,越过九曲十八弯的田垄,走了足足数里地,周临与佘闻人才跟随龙孚来到城中。除却没有城墙遮蔽外,九江部落房屋连通,不时还能够看到一座座高耸的粮仓——对于军中缺粮的周临来说,可以说是能让他看出口水来。不过他始终保持着一副大汉丞相的风度,直至龙孚将他带领到部落正中的一处帷幕遮蔽的庭院来,才停下脚步。
“这处庭院,是当年项王在九江调兵遣将的所在,他陨落后存留至今。”龙孚让周临与自己围绕一处桌案坐下,亲自为他沏茶,说道:“这是九江待客的最高礼节,让人看来或许有些招待不周,还望周相不要介意。”
周临在桌案前的坐席坐下,望着周围的陈设,倒有些秦汉之交的风骨,令人醒目。少年微微笑了笑,淡淡地说道:“入乡随俗,我到底是晚辈,有求于来,龙太守以礼相待,已经是万分感激。”
“这些年天下不太平,九江也来来去去了许多人,陶大人当年庇护过,曹孟德敬畏我们,刘皇叔以诚相待,吕布……那头野兽,不提也罢。”龙孚坐在周临对面,笑容不改,说道:“而周相与他们不同,少年得志,权倾半壁,犹不骄不躁,对我这过气的糟老头子也毕恭毕敬,难能可贵。”
“以诚待人是礼,尊老敬德是节,家师教诲过,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万不敢忘。”诚如周临所言,不论在同伴那里如何不正经,少年对年老长者始终心存一份敬畏,蔡邕如此,陶谦如此,龙孚亦是如此,不过王允和杨彪那一类为老不尊的,就另当别论。
“周相过谦了,老夫见过不知多少在乱世中浮躁的青年人,闯出一丝名堂,就自认是天王老子,不可一世。”龙孚品了一口清茶,笑说道:“九江的粮草,本不随意借与外人,但老夫见到周相后,觉得颇有眼缘,借粮一事,尚可计议。”
听到龙孚说借粮有的商量,周临顿时心中有了些底气。他刚要道谢,帷幕外却急匆匆奔来一名卫兵,说道:“太守,田垄外吕布军高顺领兵叫阵,扬言要杀周临,如有阻拦,就让九江鸡犬不留。”
“高顺?哼,连吕布都不敢来我九江撒野,他哪来的胆子?速速派人过去御敌,把他拦在城外。”一听见高顺来此挑衅,龙孚登时有些坐不住了,就在他怒不可遏地站起身的时候,周临却拦住老人,温润如玉地说道:“龙太守且住,高顺是为我而来,又怎么好让九江替我防灾?闻人,出去清点那三千铁血军,把铁面人给我赶回去。”
“清明?”少年开口就要将自己从他身边调走,站在一旁的佘闻人有些震惊。她的任务是守护周临的安全,要她出去对付高顺,留周临一人在这里,佘闻人颇有些为难。少年却淡淡一笑,说道:“姚倾应是得到我在九江的消息了,但他一时半会也只派得来高顺,你去把他打回去,再让人回去报信,命云律他们看住姚倾,我和龙太守还有要事相商。”
“那你呢?”佘闻人冷冷地问了一句,但周临心中清楚,若不是担心自己,向来令行静止的佘闻人绝不会多问。他微微一笑地拍了拍女杀神的额头,说道:“你放心,龙太守与我以诚相待,我待在这里不会有差池,你速去速回,别犹豫了。”
“那好,你自己小心,我去去就回。”见少年颇为坚定,佘闻人不再啰嗦,只是扭头拿起长毛,骑上小红马,随九江卫兵向外走去。而周临则目送她远去,继而在桌案前坐定,与龙孚相谈甚欢。
但少年并不知晓,佘闻人走后不久,与高顺方交战起来,九江的消息就传到仲家军大营。吕布披挂上马,近二十万大军齐齐整整地陈列于营门前,只听鬼神一声令下,道:“出兵,围攻九江,擒杀周临!”
鬼神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