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胁罢陈宫后,吕布一夹胯下赤兔马,扬起方天戟,向洞开的城门奔去。他身后跟随着的是张辽与高顺,以及五万临时拼凑的徐州兵。陈宫再想阻拦,却是无论如何也阻拦不住,他眼睁睁地看着吕布率军远去,却只能绝望地跪倒在地,仰天长啸道:“一身抱负,竟毁于此匹夫之手!”
“陈公台,你可悲,可悲啊!”
去往衡天军大营,有足足十里的路程,吕布骑着赤兔一骑当先。张辽与高顺跟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本是一路无言,但张辽却按捺不住,望向铁面人,问道:“高顺,吕将军此番出击,你为何不拦不劝,反倒随他而来?”
“呵,你又是为何不拦不劝,随他而来?”铁面人戏谑地笑了一声,并不作答,而是反问起张辽。张文远顿了顿,犹豫片刻,终究是低声说道:“我想亲眼见证……周临的终局。”
“那若是周临未死,你又为之奈何?”诚如高顺所言,从军略的角度来看,周临身死和罗孤出走都多半是计,看不出的只有吕布一人,他已被仇恨与愤怒蒙蔽了双眼,被周临玩弄于鼓掌。
如若周临未死,那此刻的联军大营必定天罗地网,吕布,张辽高顺,乃至这五万徐州兵,都是死路一条,吕布军的名号也将从此荡然无存,他们为之生为之死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想到这里,张辽苦笑一声,说道:“那我就亲眼见证吕将军,和你我的终局。”
想必这时候,张辽与高顺的心底,是难以言说的苦。他们是吕布一手带出来的心腹,甚至能与鬼神兄弟相称。他们绝不会背叛鬼神,那如同背叛自己的过去,但他们心中丰碑般的吕奉先早已轰然倒塌,他们也认定周临是真正的明主。
只是今生已矣,他们所能做的,唯有和吕布同生,共死。
“我也一样。”高顺目光灼灼,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但张辽清楚,他的心里,也必定是很苦的。但明白自己与同袍心意相通以后,张文远不再迷茫,他目视前方,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就全力以赴吧,那或许会是你我……最后的战场!”
穿越平原与山林,联军的大营就在眼前。此时尚是子时,多半的衡天军已经睡了,但营中里里外外仍是灯火通明,映照插满遍地的白旗素缟,显得凄凉而又悲怆。吕布在不远处停下脚步,冷笑一声,说道:“呵,看来周临是死透了,联军的大营才会是这副模样。也罢,本大爷发发慈悲,送这满营衡天军去为他殉葬。”
“张辽,高顺,随我来!”
一语方罢,吕布怒吼一声,勒起赤兔马,飞奔往联军大营,张辽高顺与五万徐州兵也紧随鬼神背后,冲破毫无防备的营门,杀进毫无防备的营中,未遇任何阻碍地来到毫无防备的中军帐,如同入了一座空寨。
不,那无疑是一座空寨!空无一人,毫无防备,偌大的营寨只有陈设俨然,却无一个活物。白旗和素缟随阵阵阴风飘荡,满营灯火明明灭灭,这凄冷悲凉的诡异气氛,不知是为何人送葬。
是周临,还是吕布?
直到冲到中军帐前,吕布和他身后的张辽高顺与徐州兵才意识到这异样。周围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停滞住,寂静得只听得见风声。漆黑而又凄冷的夜,空荡而又敞亮的大营,就算是鬼是神,又如何不会心生畏惧?
此时此刻,正有一位自封鬼神的男人,骑着赤兔马,握着方天戟立在空无一人的大营中。事发突然,连他也不由得有些心慌,但还是扯开嗓子壮胆,说道:“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他们惧怕本大爷的方天戟,连夜逃了?”
“衡天军中,有负责情报的能人存在,提前获知我们的夜袭,也并不意外。”诚如高顺所言,当年在临瞳交手的时候,衡天军就掌握着他们一步步的行动,之后在虎牢关亦是如此,长安更不必说。这一年多来他们与姚倾联手,得夜蝠关照才不至于被陈流看穿。但鬼镰早已回去,影流渗透进城,并不甚难。但这是吕布所不能接受的,他头冒青筋地望向铁面人,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我与高顺都说过,但将军不听。”张辽冷不丁地答了一句,现如今的他已几乎认定周临身死是计,而自己此刻正跟随着吕布进了他的天罗地网,不禁提起大刀,绷紧神经说道:“但比起仓皇而逃,他们更有可能……埋伏下千军万马,只等我们前来,一招定胜负。”
张辽一语方罢,吕布等人周围的营帐里都发出吱拉吱拉的木石转动声,像是机关被触发,又像是箭在弦上,弓弩待发。总而言之,在这诡异的气氛之下,这瘆人的响动绝不会让吕布与徐州兵有任何再留下的念头,鬼神一勒缰绳,大喊说道:“撤,撤兵回城,离开这座鬼营!”
正如张辽所言,既是天罗地网,又如何由得吕布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在徐州兵后军转身的一瞬间,他们看见面前营帐里一排箭矢冲破障碍,直挺挺地射向他们的胸口。在一声声惨叫中,周围吱拉吱拉的响动变作箭矢齐发之声,掩藏在空寨角角落落的排弩床弩等一众机关纷纷露出头来,一时间飞箭流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毫不留情地夺走徐州兵们的性命。
“避箭,快避箭!”饶是张辽与高顺喊破喉咙,但箭如雨下,这些由残兵败将和壮丁拼凑而成的乌合之众,又有几人能独善其身?箭雨一拨连着一拨,伴以飞石和滚木,四面八方无一处空隙,除却身手非同寻常的佼佼者,又有几人活得下去?
不知过去多久,徐州兵在这机关冲冲的箭雨下进退无路,待到周围的声响停止,只听得见呻吟和惨叫时,营中除却吕布、张辽高顺及几名大将外,只剩下不足一万兵马,其中大半是铁面人的陷阵营。其余的将士,都倒在地上,或死或伤。
死者无声,生者哀鸣,目所能及尽是鲜血和尸骨,以及蠕动的伤兵。本来抱着屠戮衡天军的想法来此的吕布,却被反将一军,望着自己周围历历在目的惨景,他不由得仰天长啸道:“这是怎么回事?周临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会有人阻挠本大爷,为什么?”
鬼神话音未落,他眼前的中军帐旁,一根标枪破风飞来,在心目所预测到的瞬间,擦他的脸颊而过。佘闻人骑着小红马从标枪飞来的方向信步而出,手里握着漆黑的长矛,身后跟着一众扛枪兵,冷若冰霜地说道:“无论清明是死是活,站在下邳城前,将你送入地狱,都是我们衡天军的使命。”
还不等捂着脸颊的吕布惊诧,四周又传来了阵阵车轮滚动的声音。方才幸存下来的徐州兵听出那是机关的响动,有的人如同惊弓之鸟般飞奔而逃。但从暗处射出的箭矢很快将他们抹杀,衡天军将士推动着排弩床弩等一众机关,出现在徐州兵的面前,封住他们四面八方的退路,不留一丝空隙。
“你以为衡天军的一切都是清明支撑的,那我的机关偃甲,是由他所造,还是受他驱使?”中军帐的另一侧,王昭锦也信步走出,她身后是五台箭矢充足的排弩,锋刃直直指向吕布,她说道:“明白自己所可为,也清楚自己所不可为,相互扶持,彼此信任,这才是衡天军。”
“化整为零,我们就是如雨的箭矢,化零为整,我们就是如龙的利矛。这与你这刚愎自用的匹夫竖子不同,也与清明在或不在无关。”四周传来嘈杂密集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之前不见踪影的数万衡天军,此刻正从四面八方涌来,由陈流与冉为率领。其中虽并无铁血军的旗号,但兵力也压倒了吕布身旁这些残兵败将好几倍,暗影统领笑面春风,说道:“更何况你又不曾把清明亲手埋进土里,怎么就认定他必死无疑呢?”
拦住去路的女杀神,堵在四周的机关偃甲,团团围困自己的千军万马,以及陈流信口说出的那句话,无疑击垮了吕布本就脆弱不堪的心底防线。他瞪大双眼,声嘶力竭地嘶吼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还活着,本大爷的方天戟贯穿了他的心脏,是我亲手杀死了他!”
“可不可能活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活着,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在一声淡定如水的声音中,吕布眼中绝不可能再看见的那人由貂蝉推着四轮车,冷笑着走出来。九江一役后,周临伤得很重,以至于过去十余日,他也还只能以车代步。但即便如此,他也未输赤兔马上的吕布半分气势,说道:“化不可能为可能,这也是衡天军。”
周临的死而复生,可谓是彻彻底底地让鬼神的内心崩溃殆尽。少年的死讯早就传遍了整个徐州,吕布也认定自己亲手斩杀了仇敌,谁知此时此刻,他竟又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这让他如何接受得了?连张辽与高顺也震惊不已,低声念道:“周临,你果然……还活着。”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仰天连喊了三声不可能,吕布的内心防线早已被接二连三的打击震碎,整个人也变得疯癫起来,指着周临,歇斯底里地叫嚷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从阴曹地府来的厉鬼,是来向我索命的厉鬼!”
事到如今,吕布仍是不肯相信自己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的现实,将周临的生还归结为神鬼之说,可哀也可叹。而周临只是冷笑一声,从九江生死瞬间的挑拨,佘闻人浴血奋战的突围,自己戏做全套的假死,直至此时此刻处心积虑布下的天罗地网,往昔种种至今历历在目。少年的思绪甚至回到两年之前,虎牢关前的狼狈不堪,长安城中的勾心斗角,兖州内外的针锋相对,天子御前的毫厘之差……无数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都化作少年扬起张开的大手,他说道:
“众将士听令,出兵,收网,斩杀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