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周临并不知晓,几个时辰前,在周采薇与郭嘉离开王芷兰的房间后不久,少女就缓缓苏醒过来。在陈到的安抚下,前夜的阴影给她带来的影响已经削减了不少,只是脸色一如既往地有些发白,不知是欢宜香的副作用,还是王芷兰心有余悸。
直到大汉天子登门,陈流依照周临的吩咐,到王芷兰房间里,知会两人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去。但王芷兰还是放心不下,她下意识地觉得小皇帝的到来并不简单,怯生生地问道:“陛下……是来做什么的?”
“提亲,但你不要担心,也不要走出这扇门,清明会把一切处置好,他绝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站在门前陈流眉头微蹙,但还是故作镇定,言罢轻轻把门掩上。微弱的曦光中,王芷兰看见身旁的陈到双拳紧握,几乎拧出血来,不由得将玉手放在他拳上,反倒温柔如水地安慰他道:“你了解清明,他又不会把我卖出去,我也不会任由陛下摆布。叔至,你在害怕些什么?”
“我……我好恨,该守护好你的明明是我,却处处要让少主费心劳神。”王芷兰冰凉的手放在拳上,陈到心中的怒火与怨怼才逐渐削减下去,他低声说道:“这柄蛇曲剑,在天子面前,竟会如此软弱无力,不堪一折。”
“你已经将我守护得很好了,若不是你在我身边,清明也救不了我,不是吗?”望着几乎有些否定自己的影锋,王芷兰无奈地一笑。她扑上来将他拥住,说道:“你有多好啊,好到我一生一世都不想和你分开,我的陈叔至。”
“只是我现在不得不走出这扇门,清明与陛下之争由我而起,我不能放任他一个人面对。”
少女言罢,她放开拥住陈到的双手,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地向门外走去。陈到有些惊愕,他猛得拽住恋人的手,坐在床榻上,以眼神询问着她。王芷兰淡然一笑,笑得素雅坦荡,她说道:“让清明自己去面对陛下,他必定会冲动行事,就像现在的你也是冲动的,对不对?”
“其实你并不曾将效忠大汉放在心上,你效忠的是清明,是衡天众,是衡天军,而不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大汉。甚至只要清明一声令下,你顷刻间就会冲出去,将陛下千刀万剐,为我报复。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清明要效忠大汉,他们就效忠大汉,如若有朝一日清明要反,大家都会站在他的背后。”
“但我至今还记得,老师曾说过,自己早已选定的路,就算被沿途的荆棘刺伤了双脚,就算被酷烈的日光晒裂了肌肤,也要不顾一切地走下去,走到最后,方才不枉此行,不负初心。清明冲动的时候,会做出让他自己也意料不到的事来,待到他冷静下来,才会追悔莫及。但到了那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我要去阻止他,我必须要去,也必须要我去。除了我,没有人会去阻止清明,大家都会纵容他的冲动,但只有我,我了解清明的忠诚,也知晓陛下的猜疑。从很久以前,就决定要做联结衡天军与大汉朝堂的纽带,这是我所选择的路,我会不顾一切地走下去。”
“你能理解我吗,叔至?”
望着心爱的少女恳切的眼神,陈到清楚,她心中的苦痛挣扎不比自己少。他咬着牙,几乎将牙齿咬碎,咬出血来,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理解你,芷兰。你去吧,我随后就到,在暗处守护着你,寸步不离。”
影锋的理解,是支撑王芷兰最大的力量。在他面前,少女难再隐忍,她又一次拥住陈到的脖颈,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叔至,若是可能,真想就此和你远走高飞,再也不要管这些无端的羁绊,再也不要受任何人的委屈。”
“会有那一天的,在此之前,你我都要隐忍下去。”陈到向来如此,他的隐忍与信赖,让王芷兰不由自主地心疼着。但她不得不去,放开拥住影锋的手,她一步三却,向门外走去,向她的道路走去。
她是衡天军的纵横家,是大汉的后宫总管,是联结两者,制衡同伴与朝堂的纽带。
而后就有剑拔弩张的政厅里,王芷兰款款而来,如同春风化雨,瞬间浇灭小皇帝心头燃起的怒火。在刘协痴痴凝望的眼神中,少女丹唇轻启,笑说道:“陛下,剑锋锐利,如若动辄出鞘,伤及不该伤害的人,会让人后悔终生的。”
经少女提醒,刘协才意识到自己对周临拔剑相向,已是极其失态的作为。年轻帝王连忙收起佩剑,面红耳赤地坐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芷兰又握住赵瞳歌那只攥紧茶杯的手,将杯拨向自己,说道:“瞳歌姐,新茶烫口,我来替你吹一吹吧。”
那杯滚烫的热茶,本来是赵瞳歌拿来泼溅小皇帝,回护周临所用。但如今刘协都已收剑回鞘,赵瞳歌也知趣地松手,任由王芷兰替她吹茶,嘴里嘟哝着说道:“不是要你乖乖在房里待着么,你出来做什么?”
“我不出来,此事就无法了结,或者会以让两方都追悔莫及的方式了结,不是吗?”吹茶的王芷兰眉眼带笑,她瞥见僵在厅中的佘闻人,又说道:“闻人,你要是口渴的话,我也来替你吹温一杯茶。”
“不必,我不渴,我不喝茶。”看桌案前众人的模样,佘闻人觉得周临已不再有危险,她就不必顶着犯上僭越的罪名去救他,便亦步亦趋地退回门前。
三言两语间,政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王芷兰又看向正襟危坐,面目神情却分明在置气的周临,说道:“清明,我可不曾说自己要辞去后宫总管一职,你又为何要自作主张,替我向陛下请辞?”
“我……芷兰,你是在认真和我说这些吗?”王芷兰的淡定自若让周临有些措手不及,他拿手指敲了敲桌案,显得颇为恼怒。而少女却是波澜不惊地一笑,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酒后乱性,虽让我受了不小的惊吓,好在你及时救了我,有惊无险。陛下是大汉天子,都亲自登门致歉过了,我要是还死咬不放,岂不是有违臣道?”
到底是衡天军最为了不起的纵横家,王芷兰一开口,连周临都不得不哑口无言,只是神情复杂的望着他。见到少女本人,刘协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的眼中放出光来,连忙说道:“王姑娘,朕为前夜的误会向你致歉,毁你名节,朕心甚愧,朕会负责,聘礼在此,还有国舅说媒,朕想……”
“陛下,在你看来,前夜发生的一切让我名节受损,你要负责,必须明媒正娶,才好给自己和相府一个交代。”还不等刘协说完,王芷兰就打断了他的话,少女气定神闲,提起前夜发生的闹剧,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她说道:“但这当真不必,名节也好,声誉也罢,他不在意,我又何须挂怀?”
少女口中的“他”,当然是陈到无疑。提起影锋的时候,王芷兰低垂的眉眼放出异样的光,那光芒中写满了安心,是唯有她与陈到对视时才会有的安心。她知道他在,时刻都在,寸步不离,这就足以让少女高悬的心安下来。
但这一消息,却是如同晴天霹雳般,砸在刘协头顶。王芷兰那名私定终身的恋人,从来都是自周临的口中说出来,他不曾亲见,也从未听王芷兰提过。小皇帝宁愿怀疑周临,都不愿相信这一事实,这是他的自欺欺人,可悲亦可叹。
但小皇帝却还是不甘心,他岂能甘心,堂堂大汉天子,被一个不知身份的人夺走自己所恋慕女子的芳心,这哪里是他肯咽下的委屈?以是刘协身躯颤抖,问了一个才刚问过周临的问题,道:“朕……能见他一面吗?”
“陛下,清明说过,他在衡天军中身份特殊,不能示人,只能隐匿暗处,守护他所想守护的一切。”与周临的回答一样,王芷兰也知晓自己绝不能让陈到与刘协见面,她只得说道:“陛下只需知晓,他是个很好的人,虽不善言辞,不苟言笑,但在我眼里,他一个目光,一个动作,都让我觉得安心至甚。”
“有他守在身边,不论我走到天下的哪一角落,都不会害怕无助。我已决意与他相伴一生,不离不弃,还请陛下成全。”
话说到最后,王芷兰极为恳切向刘协跪下,有礼有节地一叩首,她眉眼低垂,一眼也不多看刘协。小皇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想要将她扶起,但又望而却步,只说道:“那今后……你还会做朕的后宫总管么,王姑娘?”
“小女子来时就说过,前夜所发生的都是误会一场,陛下不必自责,他不在意,我也不会挂怀,后宫总管,我仍旧会做下去。”秉持自己纽带的责任,王芷兰隐忍着答允小皇帝,说道:“清明方才言语过激,都是小女子未曾向他交代清楚,我在此替他致歉,还请陛下不要责怪他,帝相和解,大汉中兴才有希望。”
“该致歉的,是朕才对。”面向周临,刘协的眼神复杂,隐约亦有几分歉意,他说道:“阿临,对不起,刚才是朕失态,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大汉中兴……朕今后还要仰仗你。”
“你我之间,何时变得如此生分了?”周临苦笑一声,小皇帝方才的举动让他略有些心寒,但冷静下来后,他也明白自己不该那般针锋相对。少年站起身来,瞥了国舅一眼,又望向刘协,说道:“你要走吗?我送你到宫门。”
“是啊,朕要走,朕已无需再留。”刘协说着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向政厅外走去。小皇帝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好在周临与董承及时迈步到他身边,将他扶起。年轻帝王就这么不言不语地步出相府,黯然失神地回到洛阳宫中。
转过街角,小皇帝打发董承回太尉府,陪他身边的,只有骑着绝影与龙辇并行的周临,以及那些抬着聘礼,诚惶诚恐的宫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无人知晓他们说了些什么,至少周临午后回到相府,满脸都是释然。
但他亦未曾察觉,在宫门前,他调转马头,小皇帝目送他的眼神,是足以杀人的阴狠毒辣,恨意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