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矣,他们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但生者仍要怀揣着他们的意志,向着未竟的任务负重笃行。在床榻上朝着那封染血的信笺拜了三拜,冉为将之投入烛火中,烧了个一干二净,方才沉沉睡下。
这一觉从清晨睡到正午,等冉为从房中走出来,百雀楼中已是歌舞升平,又添了一批新的宾客。按照楼中的规矩,前夜住在百雀楼的宾客,在次日仍可留下享乐,甚至还能够参与黄昏时分的竞价。也就是说,只要宾客们囊中的资材足够多,就算在这百雀楼中住个一年半载,也无人会驱赶。
但就百雀楼与日俱增的价位而言,就算置身楼中的宾客富可敌国,长住下去,也迟早会被搬空,绝撑不过半年以上。而冉为手中的盘缠,满打满算也只能在这楼中住半个月,如若半个月还不离开,他就要沿途乞讨着回洛阳了。
换句话说,他必须要在半个月之内,将一切了结。不过就袁耀耐着性子能留在百雀楼中的时间来看,这期限甚至还要一缩再缩。
百雀楼中仍是一如前日的歌舞升平,恍如极乐世界般欲望纵横。而略有不同的是,一楼酒池前,层层亲兵拱卫下,仲家的大公子袁耀就坐在一张摇椅上,敞开一身狐裘和内衬,露出肥到流油的肚腩,任由三五名美人坐在自己腿上和身侧伺候,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寿春城中人人皆知,袁耀是如今仲家皇帝袁术的长子,也是他最为宠爱的儿子,是毋庸置疑的皇位继承人。在那些俗不可耐的风流客眼中,袁耀就是那天顶的孤月星辰,高不可攀,一朝得见,又怎能不试着去结交?但仲家公子见过的富豪乡绅不知有几百还是几千,区区百雀楼中的宾客,他一个也看不上,一律避而不见。
在前夜见过羽凰在他面前受到的折磨,并与花魁交心过后,冉为对袁耀存有着深刻的痛恨与厌恶,甚至看都不屑看他一眼。花将军的目光投向他与姐妹花邂逅的小桌,果不其然,大姑娘与小姑娘仍旧一个青衣一个粉杉,头戴素白幕篱,正坐在那里百无聊赖。
“哼,那个吴忌怎么到现在都还不露面,亏我还满心想着再见到他。姐姐,你说他是不是和花魁跳过一支舞,就忘了我们两个啊?”正值午餐的时间,姐妹花面前的小桌摆着楼中花奴送来的佳肴珍味,妹妹却一直摆弄着筷子,没好气地念叨着冉为。而姐姐却刚好看到花将军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便莞尔一笑,说道:“小妹,慎言,吴公子就在你身后呢。”
听了这话,妹妹连忙回过头去,要看姐姐所言是真是假。谁知她刚将脑袋扭过去,冉为就一手轻轻敲在她的幕篱上,笑说道:“人都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姑娘和在下才别过半日,就想念如此吗?”
一日的功夫,妹妹头顶的幕篱已经被冉为敲过三次,她扶了扶已经不大稳当的幕篱,颇有些气恼地对花将军说道:“谁想念你?是这楼中的花奴送来的饭菜太多了,我和姐姐吃不完,才想起你来。”
“是这样吗?在下一梦方醒,腹中正饥肠辘辘,小姑娘既有心要我坐下共进午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将妹妹口嫌体正直的话语曲解,冉为自顾自坐在两姐妹身旁,他看向温婉恬静的姐姐,问道:“大姑娘,不介意吧?”
“公子要坐,只管坐下就是,小女子又岂会介意呢?”清晨时和冉为交过一番心,姐姐此时已将大半的信任托付给他,自是百依百顺。花将军与羽凰奋战淋漓的半夜,又潜入羽凰的房间,窥探到她与袁耀的秘辛,还和花魁定下了誓约,直到天明才沉沉睡去,正午醒来,当真是饿得天旋地转,此刻坐在小桌前,也顾不得自己翩翩公子的人设,兀自狼吞虎咽起来。姐姐见他如此,一时间忍俊不禁,笑说道:“吴公子,你吃慢一些,不必这么快,我和小妹是不会和你抢的。”
“嘻嘻,看你一表人才的样子,居然是这副吃相,羞羞脸。”隔着一层薄如轻纱的幕篱,妹妹似乎向冉为扮了一个鬼脸,来嘲笑他的不雅吃相。但还未及花将军回答,她就看到楼下由着趴在自己胸前的美人嘴对嘴送葡萄吃的袁耀,不禁蹙起眉头,指着仲家公子说道:“不过比起楼下那位大公子,倒是好看得多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妹妹手指袁耀这一转瞬即逝的动作,竟不偏不倚被仲家公子看见。这位养尊处优从来见不得他人无礼的大公子本欲发怒,却恰好察觉指着自己的少女身材曼妙,体态优雅,头顶戴着一顶遮面的幕篱,而她身旁的那名女子,亦然如此。
仲家公子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他紧紧地盯着二楼小桌前的那两名少女,视线久久不能移开。
而正在大快朵颐的冉为,出于将袁耀视为猎物的目的,眼睛也始终放在他身上。见仲家公子注意到姐妹花这边,花将军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双臂揽住身旁的大姑娘和小姑娘,压低声音说道:“把头转过去,别让袁耀看到你们。”
“楼上那两位戴幕篱的姑娘,不知是否有所雅兴,与本公子一叙片刻?”姐妹花还来不及反应,袁耀就自楼下喊出了这一句话,惹得满楼听得清清楚楚。众人的目光都朝着小桌投注,他们看清了仲家公子口中头戴幕篱的姑娘,也认出了前日与羽凰共舞一曲大出风头的吴忌——也就是冉为。风流客与美人们议论纷纷,不过在他们眼里,冉为只是撩罢花魁过后,又去勾引别的姑娘而已,不值一提。
但他身边的姑娘却偏偏被袁耀看中,冉为倒也是出手惨淡,至少旁人看来,正是如此。
坐在小桌前,三人将整个身子扭过去,背对着袁耀。仲家公子见姐妹花并无反应,心下生疑,起了兴致,站起身来向二楼走去,他身后那些亲卫以及夜蝠张动也紧紧跟着。在众人的注目下,冉为是避无可避,更何况拖着两个弱不禁风的姑娘,也逃不到哪里去,只得硬着头皮,准备与袁耀当面对峙。
转眼之间,袁耀已经登上二楼,来到小桌前,他满眼轻薄地伸手去揭方才手指他的妹妹的幕篱,奸笑着说道:“两位姑娘,本公子方才在楼下呼唤,你们却不理不睬,就这么不给我袁耀的脸吗?”
眼看着袁耀就要揭开妹妹头顶素白的幕篱,未经世事的姑娘何曾见过如此纨绔子弟,直吓得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就在这时,冉为猛地握住了仲家公子按在幕篱上的手,站起身来,满脸笑容却又不怒自威地说道:“大公子误会了,这两位并不是什么小姑娘,是在下贱内。方才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情急之下,冉为只得将姐妹花说做自己的妻室,死马当活马医。妹妹虽然刁蛮任性,但并不是看不懂情形,也只得垂着脑袋默认,而姐姐更是毫无意见。袁耀见半路杀出来一个冉为,便斜着眼睛望向他,轻蔑地问道:“哦?你是从哪冒出来的,敢拦本公子?”
“在下吴忌,只是这楼中区区一名宾客,岂敢对公子无礼?”冉为握着袁耀那只腥臭的肥手,将至一寸一寸挪到仲家公子腰间放下,不卑不亢地说道:“只是在下携贱内入这百雀楼,让她们抛头露面略有不便,故而戴上幕篱,大公子还是不要揭开得好。”
“吴忌?你就是前日与本公子的爱姬羽凰共舞一曲,赢得满座皆惊的吴忌?也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冉为与羽凰共舞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百雀楼,乃至整个寿春,袁耀有所耳闻也是理所应当。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花将军,言语中愈加不屑与怀疑,说道:“你这人倒是有趣,哪有来逛窑子,还拖家带口的?”
“呵,在下本是中原人士,有心游历四海,方才离家。只是贱内舍不得我,故随行左右,让大公子见笑。”冉为脑海中的思绪飞速运转着,他即兴编出一段故事,振振有词地说道:“至于逛窑子为何要带家眷……在下入住这百雀楼,却让贱内守在门外,未免于理不合吧?再说我们这些生意人家,赚的钱财谁不想要三妻四妾,又有谁家夫人会反对?在下来这百雀楼,还想着如若出得起资材,要从这楼中赎一两名美人回去做妾,也算不虚此行。”
“百雀楼里的女子,从不为人赎身。楼中规矩,一入百雀楼,就要为百雀楼而生,亦为百雀楼而死。”就在冉为的故事编的愈发难以维系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众人循之望去,果然是羽凰从房中走了出来,整个百雀楼的目光都在袁耀和冉为这一处,竟无人注意到她现身。
只见羽凰步履娇媚而又不失端庄,眉眼无神无色,却让众人注目。她亦在小桌前停下,站在冉为和袁耀的中间,还伸手挽住了仲家公子的臂膀,说道:“公子,这楼中的宾客都是你的摇钱树,还是不要为难的好。我吩咐侍女为你准备了最喜欢的花茶,公子不妨下楼去,与我一同品尝。”
自从袁耀将羽凰掳到自己手中之后,她少有对自己好的时候,就算偶尔,也是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在花魁温柔似水的眼神中,仲家公子还是拗不过她,兀自搂住羽凰,笑盈盈地说道:“既然羽凰相邀,本公子又怎忍心拒绝?你精心准备的花茶,我倒是欲罢不能呢。”
袁耀言罢,抱着怀中的羽凰,向楼下走去。随着仲家公子的远去,冉为终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但在阶梯的转角,羽凰和张动,一前一后向自己投以眼神,声色不宣。
望着身旁惊魂未定的两名少女,冉为轻叹了一声,他明白无论是自己,羽凰,两姐妹还是袁耀张动,于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都露出了动辄致命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