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那件事,发生在四百年前。那时是明朝末年,汉史上华夏最后一次由汉族建立的统一王朝,是在这里落幕的。
悬铃是妖界长大的悬铃木,历经了两百余年,也就成了妖。
妖怪,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天生的,就像白彦。白彦生下来就是妖,不需要修炼。而还有一种,是对于普通生灵而言,历经百年才能成为妖,这叫修炼。
修炼这种事情,是很玄乎的。有的生灵花了上千年都不能成妖,有的生灵却只用了几天。悬铃是个中庸者,他迷迷糊糊睡了两百年,就化成人形了。
成了妖,就要加入妖族族谱,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搞一张身份证,这样才能在妖界活动。那时候还管分配,管事的那个官员看悬铃长得老实,就把他分配到了白家。
白家,名声鹤起的白家。
悬铃在白家,就是个普通当差。因为话少,他就给弄去当管家了,家主最不喜欢嚼舌根的官家了,像悬铃这种不会言语的小妖怪,最适合当管家。
当管家吧,也就是那样了,悬铃当了几百年的官家,都快忘了他是一只妖了。
当妖怪,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芸芸众生中,只有妖怪是没有老死的族类。一旦生灵成了妖,他就将会有绵延无尽的生命。而为了砍断这绵延的生命,也就有了天劫。
造物主是平衡的,这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没有天敌的物种。
妖怪的天劫,也就是妖怪的死期。
这也是为什么会有很多妖怪要去吸食人类精气的传说。因为一只妖怪,就算一直修炼,在天劫当日,也会被重创。直接被劈死的,那更是犹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
悬铃嘛,是个懒散的妖。他本就无心成妖,如今遇到天劫,他想,那也就顺其自然罢了。
只是这样的想法,其实很糟糕。天雷劈下来的时候,悬铃觉得全身痉挛,眼前苍茫一切,所有弱小的生物在这种绝对的力量面前,都不得不俯首称臣。悬铃跪倒在地上,身上破烂一片。那些遒劲的枝干,都在一瞬间变成了焦土。
那时候他才明白,原来,天劫,意味着死亡。
七百年,悬铃迎来了七百年第一次天劫。上天已经很眷顾他了,所以这一声雷大概是天宫的怒吼,这样强悍的天雷,他哪里受得住第二次。
他就在原地,就这样,化灰了。
可是直到悬铃即将死亡的那一瞬间,他才明白,他还是畏惧死亡的,这只不过是所有生物的天性,所有人都想再活得久一点。
上天并没有眷顾悬铃,但白家却帮了他。在悬铃离开宗族去渡劫的时候,白家家主念在悬铃给他们服侍了多年,给他渡了一缕妖气。
家主只是给了悬铃一缕他的妖气,这就像是他每日烟斗里吐出的烟圈,微不足道。但他却为悬铃留下了最后的后路,在悬铃化灰之后,他又凭借着那股微不足道的妖气,涅槃重生了。
在悬铃化灰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幼苗,他必须在这里再次度过漫长的炼妖期。其实比起修炼的时候,不算长了,不过是两三年罢了。
但两三年,对于一个渺小的幼苗来说,还是很长的。悬铃孤独的扎根在土壤中,既没有足够的根茎去汲取水分,也无法保护自己。兴许哪一天就给一只兔子吃了。兔子吃了她的内丹,成了妖,进了妖族,自己倒是见阎王了。
好死不死,悬铃还真遇到了一只吃草的野兔子。
野兔子吧,一看就只有几个月大,灰色的,笨头笨脑,在草地里随意找叶子吃。兔子挑食,它就爱那些新鲜的刚长出来的翠滴滴的嫩叶,比如悬铃幼苗。
悬铃看到那只兔子过来了,如临大敌,惊恐万分。
它这一吃,可是悬铃七百年的内丹啊!虽然只是七百年,但也是个大妖怪了呀!
兔子离悬铃越来越近了,悬铃面如死灰,天劫都给他躲过去了,但如今的他,却躲不过一只兔子。
然后,兔子那三瓣嘴,咬了悬铃唯一的一片叶子,悬铃的心都跟着死了。
突然,那只笨兔子被一双小巧的手抱起来,一下子悬空到了离幼苗很远的地方。小孩抱着兔子,摸着它长长的耳朵,“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你跑到这里了呢!”
悬铃抬起头,看着那个突然到来的孩子,他穿着蓝色的锦袍,两颊粉嫩,白白胖胖的,看上去才三四岁,口齿清晰。
那就是徐建业了,悬铃第一次遇到他,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邂逅,只是他漫长的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突然遇到了他。
这种感觉很微妙,因为这是在你油尽灯枯人生末日的时候,突然伸出的一双手。徐建业的目的不是救悬铃,但他确实救了悬铃。
悬铃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一种感情,一种物种之间都应当会有的感情,叫感恩。
后来的漫长的岁月里,并没有太多出奇的事情,悬铃成了徐家府邸的一颗普通的悬铃木,慢悠悠地在土壤里长大。家里的人看到这里突然长了一棵树,还长得这么快,着实挺惊讶的,但也没有过多的举动。
悬铃就这样,在徐府度过了三年,亲眼见证着那只差点吃掉他的兔子,成为了徐建业的盘中餐。
那一天,正好过了一千日,算起来,是悬铃能恢复妖身的时候。悬铃当时就在盘算着,学着话本子妖怪报恩那段,给徐建业一片叶子什么的,告诉他自己可是个厉害的大妖怪,要是他以后出了事,可以撕掉这片叶子,这样悬铃就会来救他。
一整天,悬铃都在盘算着这种事,居然让他想的有点小开心。他看着徐建业长大,看了三年了,现在徐建业看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呢?
悬铃心中突然有点忐忑,如果徐建业害怕他怎么办?如果徐建业跟那一沓木头脑子的除妖师一样怎么办?如果徐建业根本就不愿意接受他的好意怎么办?
而现实,根本没机会让徐建业有这样的反应。
那一天,徐府惨遭灭门。
他们被灭门的原因,悬铃不知道了。明朝落寞的那些年,总是会出一些昏君,自以为能救世,不过又是一个个二世祖。徐家只是改朝换代之中的牺牲品。
大火烧着华丽的府邸,全府上下的仆人都在逃窜,锦衣卫却根本不顾那些老弱妇孺,遇见一个就杀。刀剑浴血,绝不留情。
在滔天的火光中,悬铃恍然明白,其实这么多年,人类比妖怪残忍得多。
徐建业扑倒在死去的父母怀里,嚎啕大哭。泪水从他那晶莹的眼珠子里流出来,像是通红的玻璃珠子。他小小的手已经占满了尘埃,被熊熊烈火燃起的浓烟呛得他不能呼吸。
一个锦衣卫看到他,皱着眉,忽的掏出一把凌厉的剑,一下子朝徐建业刺去!
长剑穿过了熊熊的烈火,在火光中如翱翔的雄鹰,锐利又势不可挡。徐建业只是背对着锦衣卫,压根看不到那柄凌厉的剑。
嚎啕的哭声中,悬铃看到那把剑,即将刺入徐建业的身体。
他当然要救他。
悬铃倏然冲进火场中,抓住了那把长剑,临空的剑距离徐建业的后背不过一厘米,徐建业突然回头,惊恐地看着拿着长剑的悬铃。而悬铃却没有多说,而是反手抓着剑,朝着锦衣卫刺去!
剑起剑落,血花满天。那个锦衣卫至死,都不明白在那短短的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徐建业看着悬铃,两只脏兮兮的手抹着脸上的泪水。他用他那黑溜溜的眼珠子望着他,眼里都是数不清的悲凉。
悬铃幻想过无数次的见面,但他实在没有想到是这样狼狈的场景。
悬铃看着他的眼,终于说了一句,“我是妖。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火光滔天,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那么朦胧。
徐建业在那一瞬间,突然抓住悬铃的裤腿,眼睛里露出不属于六岁孩童的神情,“求求你!帮我报仇!他们杀了我爹娘,我一定要报仇!”
那是一种极度渴望的眼神,对于复仇的渴望将他晶莹的眼珠子变成了充血一般通红。那一刻,他早就不是徐府幸存的孤儿了,他就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嗜血的恶魔,浑身沾满着凶厉的味道。
徐建业说,“我一定要报仇。”
悬铃说,“好。”
更多的锦衣卫来到这火光通天的厅堂,看到残留着活人,不由分说冲进火场,锦衣卫得到的命令,就是杀光徐府所有人,一个都不留!
但他们根本就没来得及近身,只是上前一步,就被悬铃用一片片翠绿的叶子割破了喉咙,血流如柱。
悬铃领域全开,整个徐府都在他的脚下,那些活动的人不过是最后的蝼蚁,依旧肆无忌惮地虐杀着别人。悬铃憋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叶子悉数飞射出去。
全府,五十名锦衣卫,齐刷刷倒下了。
徐建业哑然了,怔怔地看着悬铃,“这……这就是妖啊……”
这就是妖,掌握着绝对力量的妖。
悬铃蹲下身,擦去他脸上的污垢,然后朝他伸出手,“我是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妖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