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撤兵了,顾明楼的心也随着空落了起来,一如城外那废弃的军营。
因为她也将跟着夫君回益州了。
都说丑媳妇怕见公婆,她这俏媳妇却是有两怕。
一怕见大妇,二怕见师姐。
想想都没脸见人,所以,本该收拾行李的她旋着弯刀,眉头锁成了疙瘩。
院外的春风里,甲寅与祁三多正在喝酒,赤山在忙着拆骨分肉。
祁三多的爱好比较特别,在他的心目中,猪头是最好的东西,特意让老苍头卤制了一只,然后连锅带汤的搬进甲寅的小院里,现拆现吃。
这么久了,他与甲寅才有机会安安静静的喝酒,喝的满心喜悦,喝的沉默寡言,时不时响起的,只是个“喝”字,然后便是酒下肚的惬意声,嚼肉吮骨的欢愉声,那副谗相,就连虎夔都睁大了眼睛。
一坛酒喝完,一个猪头也差不多啃完,祁三多这才取过毛巾,将满脸满嘴的油光擦了,再将碗中的酒往嘴里一倒,这一回,却不是喝的,而是漱口,叽哩哗啦的,连同一堆的肉沫碎儿喷在花丛里,这才爽心爽意的拍拍肚子。
“大丫来了,这肉就吃不成了,所以得赶紧多填些。”
甲寅也擦着脸,笑道:“我看你,喜欢肉比喜欢媳妇还多一些。”
“是这理,打小养成的习惯,一天念到晚的,只有肉,媳妇么,只有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才会想一想,哎,要不,和九郎提一提,某也跟着回益州算了。”
“都当步兵都指挥使了,有点出息好不好,等入了秋,你那宝贵儿子再长壮一点,我亲自护着她母子来夔州与你相聚。”
提起儿子,祁三多就眉开眼笑了,两只细眯眼眯成一条缝:“我说虎子,要不你再生个女儿,到时给某当儿媳妇……啊哟……某就说说……”
甲寅收回脚,没好气的道:“说说也不行。”
东院,木云的内书房,一场谈话也在进行。
“大好形势,为何不趁势而为?”
“没做好准备。”
“可你与宋廷这盟约一成,你就成白眼狼第二了。”
秦越笑笑,语气中有些无奈:“人家符太后的亲笔信都来了,言词恳切,只希望少帝平安长大,以延一脉血,我们还怎么办,再东向勤王的话,就成了害其母子性命的刽子手了。”
“可你也不该跳出来的,由李相成象他们出面磨,性质不同,结果也不同,而且你这盟约一签就是三年,对我们不利,军心锐气这东西很难长久保持。”
“这我懂,至于是不是白眼狼,任凭万姓说去吧,只要为建立大一统华夏而努力的初心不改,我还是我。”
“哦,有什么新想法?”
秦越指指墙上的舆图,“益州西南,有国名大理,立国两纪了,这里原来可是大唐的疆域,可是先南诏,后大理,蛮兵曾兵围益州府,西川战乱近一甲子,先后有近二十万唐军葬身于十万大山中……
前蜀皇王建,有一件事值得我们敬佩,他以分化打压的手段,雅黎诸州浅蛮逐一归顺,这才力保了蜀中安宁,也间接的促成了南诏的灭亡,有大功于万姓。
前蜀皇孟昶,则成功的把蜀中的享乐文化传播到大理,让蛮人暂时的忘了刀枪,也有功于蜀地。
而在我的梦境中,宋九重玉斧画疆,大渡河以西不复中国,这是历史的遗憾,所以,历史赋于我们的使命是,要把这不听话的野孩子拉回怀抱,回到中国的大家庭里来。”
木云的脸上有笑容浮显:“善,某来先锋。”
秦越笑笑:“不急,你不需要休息,将士们可累坏了,不过你这军师将军不能在这夔州偷懒是真的,总参不是养老院,你回益州吧,把那块常务工作抓起来。”
……
宋九重归心似箭,舰队一过巫峡,他便率御龙直先行一步,乘快船日夜兼程,到了江陵,弃舟换马,更是日行二百里,饶是如此,赶回汴京已是五月初七。
这一趟西征,虽然劳师无功,但对他而言,也不是没有收获,失败乃成功之母,他再一次认识到了水师与陆战的不同,金明池在接下来的半年里直接扩大了一多倍,勤练水师,这是后话。
真正有收获的,有二。
一是终于收服了范质三相的臣伏之心,这真的比一城一地的得失更重要。
二是把秦越所举的那面勤王大旗给撕了,断了对方道义上的优势,王著与王溥磨了半天的嘴皮子,终是无用,因为在这点上,宋九重的态度很明确,这是和谈的基础,否则,他大不了背个不孝的骂名,继续征战,大不了举国之力全兵西进,蜀中再难打,秦凤路还是好拿下的。
如何选择?
益州方面当然是选实际的惠益,而不是那面已沦落到自欺欺人处境的遮羞布。
和谈的最终结果是双方都有收益。
宋九重的突然回归惊起满城飞雀,宋炅更是差点魂飞魄散,与赵普连袂出迎,才出宫门,便见到了满身征尘的皇兄,汗湿重身,不怒自威。
“皇……皇兄……”
“臣赵普,恭迎官家凯旋。”
宋九重见三弟一脸惊惧,略点点头,沉声问:“母后身体如何?”
“比之前好多了,这两天每餐已能食用半碗清粥。”
宋九重长嘘一口气,“那就好,都进宫吧,等朕给母后请了安,再来叙话。”
“诺。”
宋九重对母亲是真心敬重,他缺父爱,但母亲治家严毅有礼法,他能习文练武,全因母亲之故,虽然,相比起来,她更疼爱三郎四郎一些,但这是人之常情,从来小儿是宝。
宋九重匆匆的沐浴净身,头发未干便往太后寝宫而去,杜太后早一步知道儿子要来,已命侍女将自己扶起,半靠在床上,眼见如熊罴般的二郎从门外进来,禁不住两眼一红,两颗浊泪便滚了下来。
“我儿近前来,让母亲好好看看你。”
“母亲!”
宋九重上前两步,半蹲在脚榻上,将头脸凑过去,方便母亲抚摸,见母亲的双手如鸡爪般的枯瘦,忍不住心中一酸:“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江山再大,大不过一把椅子,一家人平平安安,才是最宝贵的,你看你,自从坐上了那个位置,不过一年多时间,便四次出征,何苦呢。”
宋九重笑了笑,轻轻的捉过母亲的手,安慰道:“母亲让心,儿一身武略,论武技,天下无人能与朕匹敌,再说了,既然坐上了那位置,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才行,不说青史留芳,也要给天下万姓以太平才是。”
“理是这个理,可战阵之上,刀枪无眼,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母亲我怎么办,这大宋江山怎么办?”
宋九重缓缓的松开母亲的手,认真的端详起母亲来,只见母亲因为病情折磨,颧骨高耸,两眼深陷,肤色惨白,一双嘴唇却呈乌紫色,望之触目惊心。
可让其更加心惊的是母亲的话,这是……
话里有话呐!
宋九重两肩轻轻的一震,压下脊背上的寒毛,微笑道:“看母亲说的,儿不是回来了么,放心,再不出征了,啊,朕约了三弟议事,就先不打扰母亲休息了,朕明天再来请安。”
宋九重轻轻的拍了拍母亲的枯手,不再理会母亲的叫唤,起身便往外走。
大步如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