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此时正在陈子岩的陪同下,参观着陈氏的茶铺。
年轻英俊且威严的面容上,虽无甚表情,但眼角过处,当扫到商娇分开环拱的众人,挤到陈子岩身后不远处的身影时,薄薄的唇角轻轻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陈子岩尚未察觉睿王的变化,正将铺子里一些独具特色的设计一一进行讲解,一回头,却陡然愣怔了。
睿王的眼神,正透过他,看向他的身后。
他不自觉地,顺着睿王的眼神扭头看去,视线却落在了他身后,垂头摒息的商娇身上。
眉,不自觉地一皱。
不动声色地,陈子岩的脚步挪了挪,正好将商娇完全掩在了身后。
“王爷?”
睿王收回目光,落在陈子岩的身上,却似什么都没发生,冲着陈子岩赞许地点点头,“嗯,子岩这茶铺的设计果然独具匠心,着实不错。”
陈子岩亦笑,施了一礼,“王爷过奖了。”
站起身来,又想将睿王的注意引往别处,“王爷请再看此处……”
话未竟,却被睿王抬手按下。
“子岩,你这铺子的确很好。但孤此次前来,乃是听闻你此次在铺子里,似增了一项新奇的事物?叫什么……茶室?”他偏偏头,似不经意地问。
陈子岩不明其意,恭敬地答道:“正是。此次新铺二楼之上,草民建了四间茶室,设了专司泡茶的博士,一些贵客入内,可在此处品茶论道。”
“唔,”睿王笑着点头,“子岩此举甚有新意。刚巧孤也正想领略一下这茶博士泡的茶水与我们平日所饮之茶有何区别,不若就请子岩请出一位茶博士,也为孤演示一番,让孤也品尝一下子岩的绝品好茶,可好?”
陈子岩忙拱手笑道,“王爷言重了。但请王爷暂侯,草民这就为王爷安排。”
说罢,他转过身,眼神担忧地扫了一眼商娇。
刻意避开她,陈子岩往身后侍立的六位茶博士中一指,挑了容貌气质最为出众的一位,“芊芊,你先入茶室准备一下。”
被点名的茶博士芊芊心内剧跳,她本只是寒门女子,虽长得甚美,但因得家中困窘,只得无奈外出做事养活生计。本以为被陈氏商行选中,成为茶博士已是万幸,今日竟又得见大魏的至尊至贵之人,甚至还能选为近身侍奉之人,不由激动得双颊飞红,手脚作颤。
在其余几位茶博士又羡又妒的眼光中,她莲步轻摇,正欲上前……
“且慢。”却听那至贵之人冷冷地喝止。
但见睿王连正眼都未扫过她一眼,便转过头去,向陈子岩浅笑道:“子岩,孤好似还听闻,这数位茶博士,均是由一位教席教出。既为教席,自然功底最是不凡。不若便由那位教席亲自为孤侍茶,何如?”
睿王话音落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商娇身上。
商娇闭了眼,在心里哀嚎一声。
方才牧流光就说过,这个睿王,今日就是来找她的茬的!
不就是上次说错话了么?至于吗,至于吗?
惊极至怒,商娇恶向胆边生。
再不管陈子岩如何担忧与示警的眼神,她一甩衣袖,在众目睽睽之下,蹭蹭上前,昂头怒视着睿王。
睿王亦望着她,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咳!”陈子岩见势不妙,在她身畔重重一咳。
在陈子岩的示意之下,商娇的怒气倏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啊,她能怎么样?
这里是大魏,是人治的社会,是皇权至上的时代!
不是那个人人生而平等的二十一世纪。
眼前这个男子,现在虽对她笑着,但下刻,只要一句话,就真的会要了她的小命!
不仅是她,还有可能会连累所有人。东家,商行,常喜,安思予……
生生地将怒气吞回腹中,将怒容转变为笑容。
“禀王爷,”她谄笑着,道,“民女商娇,正是六位茶博士的教席。如若王爷不弃,民女愿为王爷侍茶。”
……
茶室内,红泥小炉吞吐着火苗,其上,盛着山泉水的小陶壶正冒着咕嘟咕嘟冒着薄薄的水雾。
商娇与睿王隔着茶几而坐。睿王甚是悠闲地拨动着手上玉珠,斜眼看着端身而坐,却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的商娇。
唇角一勾,睿王满眼笑意地倚着圈椅,与商娇打招呼:“嘿,嘿?小辫子,怎么,认不出我了么?”
商娇依然不看他,只低头注视着正冒着水雾的小陶壶,依然面无表情,“王爷说笑了,民女只是一介草民,何德何能,能与当朝睿王相识?”
睿王闻言,微微皱了皱眉。
旋即,睿王又扯开了笑,凑上前去,直视着商娇的脸。
“怎么,吓着了?小辫子不是一直勇气可嘉的吗?中秋的时候,你在锦鸿山庄里所说的话,令我至今思来,都记忆犹新啊!”
“王爷。”商娇打断他的话,站起身,离开圈椅,跪于地上,却依然面目冷淡地道,“锦鸿山庄内,是民女冒犯了。民女不知轻重,酒后狂言,犯下重罪,还请王爷宽恕。”
说罢,她伏身于地,头重重一叩。
她的小心翼翼,她的谨小慎微,她的冷淡抗拒……
让睿王脸上的笑意隐去,终不再现。
“本王并未怪罪于你,平身吧。”他亦冷淡了声音,缓缓地,威严地道。
商娇闻言,站起身来,也不看他,径直回到圈椅里,坐定,依然不发一言,只扭头注意小炉上的陶壶,关注着壶内水温。
睿王鹰眸一垂,待看到桌上那套玻璃制成的茶具,不由得眸色一暗。
“怎么不用本王送你的那套茶具?”睿王伸手,点了点桌上的茶杯,终于开口询问。
商娇深吸一口气,点了一柱檀香,插入博山香炉内,顿时满室宁静芬芳。
“王爷所赐之物太过贵重,茶铺内往来之人多是平常人家,故还是用寻常物什的好。”
睿王闻言,终忍不住地,抿了抿薄唇。
恰此时,小陶壶中的水沸了起来。商娇忙起身泡茶,一套茶艺展示得行云流水,技艺娴熟。
待茶泡好,她执了玻璃壶,倒入玻璃杯里,端敬地奉予睿王。
睿王见她泡茶的方法与素日里惯常的方法全然不同,心下本已的几分好奇,待接过来饮上一口,顿觉茶香浓郁,口齿留香,回味悠长。
“唔,”不由得长长一叹,将茶饮完,方赞道,“小辫子泡的茶,果然非同凡响,竟将茶的草木之香泡出了神韵。”
商娇得他称赞,立起身来,恭敬一福,“多谢王爷盛赞。”
睿王见她恭谨肃穆,严阵以待的架式,脸色终阴沉了下来。
放下茶杯,他缓缓地靠向在圈椅椅背,索性开门见山地。
“所以,小辫子这是要与孤划清界线吗?”
商娇闻言,微微抬头,不解地看向他。
“小辫子,再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不过是在山庄内说错几句话而已,孤并非无容人雅量之人,何以孤都可以不作计较,小辫子反而如此待孤?”
睿王也仰起头,微眯着狭眸,带着疑惑的问。
商娇颇不自在地移开与睿王对视的眼,静默了一下,心下将安思予以前告知她的话细想了一遍,方觉他的思虑果然正确。
他不仅从一套茶具,联想到王睿的身份,绝不仅是天都富商如此简单,甚至已猜测到了他的身份尊贵。
是以,他才会对她,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这些位高权重之人,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凭一己之爱憎,便可夺人生死……
她商娇只是一个连亲人都没有的孤女,又如何敢与这样的人有所交集?
届时,只怕真如安思予所说,落得一世蹉跎的下场!
所以,她当真还是少惹为妙!
想通这一层,商娇心下大定。也不看睿王,径自道:“王爷,以前是民女有眼不识泰山,错将王爷当作普通富商,故在王爷面前颇多不敬,实属大逆不道。如今得晓王爷身份,民女实在惶恐至极。王爷与民女,一个至尊至贵,一个贱如尘土,身份犹如云泥之别,万望王爷日后不要再逗弄民女,以免失了王爷威信,堕了王爷威名。”
睿王先前还只是面容淡淡地听着商娇的话,待到后来,当她说出“以免失了王爷威信,堕了王爷威名”之语时,他胸口处似突然被火一燎,火辣辣地疼,一股怒气也油然而生。
“啪!”忍不住地,一掌重重地拍在几案之上。
商娇再不料睿王会突然发恼,怔然过后,满是惊恐与不知所措。
却见睿王已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眼神中满是恼色。
“本王贵为大魏一国之亲王,当今皇帝亲弟,何以结识一个平民女子,便是失了威信,堕了威名?商娇,你是看不起本王吗?”
商娇才从惊慌中回神,急急跪地,“王爷息怒!民女不敢有此意。”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睿王来回走了两步,手指着跪在地上瑟瑟地抖的商娇,“你连孤与皇上都敢骂,可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商娇已被吓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听得睿王的怒斥,只得喏喏道:“王爷息怒。”
睿王又来来回回地在茶室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一拂袖,道:“罢,罢。你既如此,孤也觉无趣得很。今日之事,就此罢了。”
说罢,转身掀帘,快步离开了茶室。
外面静侯的侍卫见睿王出来,立刻跟随着睿王,匆匆离去。
茶室内,寂静无声。
只余了商娇一人,跪在地上,许久许久,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睿王下楼之时,陈子岩正率着众人恭侯在一楼阶梯处,听见动静,立刻迎了上去。
“王爷……”他正拱手欲言,却见睿王一脸阴沉地匆匆下得楼来,手一抬——
陈子岩欲出口的话便全都咽回了腹中。
陈子岩心中惊疑,抬头看了看二楼,又看了看睿王的脸色……
这是出了什么事?
商娇不是不懂事的女子,她一向伶俐通透,待人接物亦无可厚非。
而睿王,久历朝事,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更自不必说……
更何况,当日在街上,她与睿王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如何今日一见,商娇竟惹得睿王动了怒意?
正心下不解,却见睿王负手于阶前,静立沉思。
片刻后,竟抬手抚额,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宠溺笑意。
陈子岩敏锐地察觉到睿王脸上那一抹表情,心,不由得沉了沉。
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在心底泛滥,漫延……
莫非,除去那一次他所知道的相遇,睿王与商娇之间,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交集与隐情?
莫非,睿王已对商娇……
陈子岩立刻命自己顿住那种猜测。
那种……他想也不敢去想的猜测。
“子岩。”正心神不宁间,睿王突然唤他。
陈子岩忙压下心里那奇异的感觉,上得前去,拱手道,“王爷,可是有何吩咐?”
睿王转身向他,缓缓道:“孤有一事,要请子岩帮个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