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与安思予一道,你推我让,笑语彦彦地将石敢当一路送下了楼,又目睹石敢当带了几个扛抬着两大箱子银子的衙役,大摇大摆美滋滋地走远的背影,商娇闭了闭眼,心里只余疲累。【】
转头望去,向来宁静详和的朱英镇,早已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大街上,尽数是高矮不一,老少不拘的平民男子,皆是一脸灰败愁容,被官府衙役捆绑了双手,吆喝打骂中,一路趔趄前行。
而他们的身后,则传来女人与孩子追随而来的凄厉哭泣,哀哀求情,更夹杂着衙役们不耐的驱赶与鞭子抽打的声音
那原本高悬在朱英镇上空,象征着喜气吉祥,新年新气象的大红灯笼,早被拉扯在地上,撵落成泥。
原本应该宰杀祭祖的鸡鸭此时满身溅满泥水,在大街上奋力扑腾,惊惶逃蹿。
这哪里还有百姓过年时该有的和乐气氛早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甚至,连两次传闻宋魏开战,都没有见过百姓们如此惊惶失措
此情此景,商娇不忍再看。
她只能默默地往后退,再往后退,想退进自己的小楼,将自己拘于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天地里,自成一隅,再不管外面寒风凛冽。
可就在她下令让安思予关门的一刹,却有人看见了她。
“东家”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才满岁的婴孩儿,凄厉地哭泣着,向着她所在的方向扑了过来,腾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是燕儿。她织坊的织女。
这几年来,她与织坊的其他姑娘一样,或嫁了人,或生了孩子,白日里孩子交给翁婆照料,自己则仍在织坊做工,男人则在外面帮人修屋建屋打些短工,日子倒也越过越殷实。
可怎料太后的一纸敕令,狂风骤雨忽如其来,令她,或织坊其他姑娘的家,立刻如风雨中飘摇动荡的小舟,再也无从依靠。
她的男人、父亲、兄弟、公公、小叔
全列入服徭之名单,被衙役在这年关将近的日子里,锁镣加身,强行带走。
一个家,瞬间少了所有男子,缺了中流砥柱,仅留下嗷嗷待哺的孩子,与两个皆已年老的婆母,这叫她一个女子要怎么办
所以,她抱着孩子追将出来,抓住自己相公的手,大声哭嚎,哀求,企图打动那些凶神恶煞般的衙役,企图让他们放过自己的相公,放过自己的家
可是,千家万户尽如是,那些衙役又如何会单看她可怜,而放过她一家人
所以,尽管她哭得声嘶力竭,尽管她怀里的婴孩儿也被吓得哇哇大哭,却仍被衙役们棍棒加身,无情的驱逐,滚落在泥水里,又冷又惧,浑身发抖。
可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眼角处,却无意瞟见商娇一脸肃静与沉痛地退回明心酒楼之中,正要关门的身影。
一时间,燕儿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丝希望,一线生机。
她扑叫过来,跪在了商娇面前,死命地向她磕头。
“东家,东家,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家人,救救我的相公东家,求求你,就算是看在我燕儿一直尽心尽力为布庄做事的功劳上,看在我孩子尚满周岁的份儿上求求你,救救他们”
她边磕头,边浑身发颤,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东家,你已经救了这么多的工人,你替他们都缴了更赋燕儿求求你,你就再救救我们一家,好么求求你”
怀里的婴儿似感受到了母亲的哀伤,也跟着母亲一起,哭得惊天动地,声嘶力竭,好不可怜。
商娇呆立在门前,脑海里一片空白。
许久后,她下意识地俯身,想去搀抚燕儿起来。
“燕儿,你”
“东家”
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来,制止了她的动作。
商娇转头,却见安思予隐在门后,面色凝肃,却无可奈何地冲她摇了摇头。
一时间,商娇懂得了安思予的心思,与他并未说出口的话。
长贫难顾。
是的,她今日可以救下自己的工人,可那是他们是她手下的工人,为她的商铺立下过汗马功劳。
商家的所有产业,可以没有商娇,却不能少了他们。
可是
他们的家人,她到底是无法保全的。
否则,他们身后的近亲、远亲、七大姑八大姨
纵然她商娇再有三头六臂,再有多少财产
都无法填进这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而燕儿,只要她微一点头,撕开了这个口子,那今后这样的事,就会源源不断的找上门来。
她到底只是个人,不是神。
她无法保全每一个人,与他们身后的家庭。
所以,痛定之后,镇定下来,商娇狠狠心,压下心中的难过与无奈,向着满脸希冀的燕儿摇了摇头。
“燕儿,”她艰涩地开口,却觉得自己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前所未有的煎熬,“对不起我不能,也无法保全你的家。我所能做的,只是保全的旗下的工人,让他们免去服役之忧,安心在商号做工而已至于你,你们的家人,商娇无能,实在不能再涉这淌浑水望你见谅。
但请你相信,你在织坊的工作不会丢,你在织坊的待遇也不会变将来,就算你没了男人,你依然能够好好的抚养孩子长大相信我只要有我商娇在一天,我必会设法,保全你们母子一天”
一席话,赞同于断绝了燕儿所有的,也是唯一的一点希望。
燕儿眼睛一闪,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串串的掉了下来。
她低头,哀悯地看了看怀里虎头脑的婴孩儿,又抬起头来,向商娇凄艳地笑了笑。
“东家,”她将孩子托举过头顶,凄然笑道,“你看看他,你看看孩子他是个男孩儿他已经一岁了。可胡太后的敕令,胡太后要建的大佛却连地基的影子都还没有起呢只要胡太后在一日,那大佛一日未建成,官府就得不停不停的征人服役
东家,你能庇护我们母子可你又能庇护我们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不,只要十三年只要这个孩子长到十四岁他就又会像他爹、像他爷爷、像他姥爷一样,被这些州官无情的抓去服役届时,我就算是为织坊工作了一生又如何不一样连自己这最后的家人也保不住”
商娇听出了燕儿心中的绝望,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嗫嚅着劝慰道:“不,燕儿,不是这样的,你”
“算啦,算啦”燕儿却摆摆手,抱住孩子,径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萧萧落落地站起来,一袭原本喜气洋洋的红花小袄如今溅满泥点,竟满溢着不祥。
她像是脱了力,又像是有一些绝望地抱着怀里的孩子,扭头遥遥望了望远处被官兵押走的相公与家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东家,是燕儿让你为难了。燕儿不该来求你的。这一切,活该是命。保不住的,都保不住”
边说,她边慢慢退。
然后,冰冷的脸上满是泪水,贴在孩子脸上,母子二人头也不回的远去了。
商娇心里也是一阵悲凉,却又深感无力,望着燕儿渐行渐远的身影,她伸手想抓,张口想唤
却最终,只能以无力的姿势,垂下了头,闭紧了口。
对不起,燕儿。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有些事,终不是她所能控制的。
有些事,她终也无能为力。【本章节首发.爱.有.声.小说网,请记住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