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伴随着车轱辘压着青石板轻微的晃动,带来某种奇异的感觉。
冯紫英仰着头思索了许久,才缓缓道:「若是内阁能一直保持着现在这般强势,尤其是兵部能对边军和卫军的掌控力进一步增强,国内局面没有太大变化,那么寿王禄王也好,义忠亲王也好,谁入继大统都不影响大局,不过,文言,叶相、方相和齐师也都五十好几了,道甫公六十了,他们四位这样的格局能维系多久?尔张公现在都一病不起,不得不致仕,现在内阁都还没有来得及补缺,所以啊,这局面还真不好说。」
冯紫英的话堪称诛心,但是汪文言却知道这是大实话。
无论天家子弟承认不承认,从元熙帝后期以来,文臣势力不断膨胀,某种意义上来说,元熙帝内禅让位于永隆帝也是迫不得已之举。
当初元熙帝后期因为多桩事务与内阁态度迥然各异,导致几度僵持,引来内阁暗中抵制,甚至让朝局陷入停顿,元熙帝就算是想要把皇位交给义忠亲王也有很大难度,所以最后不得不让永隆帝继位,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妥协。
当然,现在再让义忠亲王来上位也并非不可能,但是情况却截然不同了。
那个时候的沈一贯为首辅,还算客气,因为北地士人和江南士人关系很僵,但现在叶向高和方从哲为首的江南士人和齐永泰代表的北地士人已经日益默契,加上从中润滑协调的李三才,可以说现在内阁的掌控力是最强的。
无论是军中,还是地方上,都在内阁的强力驾驭下,这个时候无论谁身登大宝,都不得不屈从于内阁。
可这种局面还能维持多久呢?一旦四位阁臣中哪一位病故或者致仕,必定引来动荡,谁来继任入阁都未必能有他们四位现在的那种威望和驾驭能力,这可能会给坐在皇位上的那一位以机会。
当然就目前来说,内阁四位身体都还算过得去,所以选择义忠亲王亦无所惧,义忠亲王未必耗得过内阁四位阁臣,而内阁现在也就是在积极培养着下一届可堪入阁来维系稳定局面的士林首领。
「大人,那我以为内阁完全可以从容地和南京谈判,就算是现在户部艰难,但整个局面是在掌控中,按照大人的理念,海通银庄还可以继续向朝廷输借,这种情形下,朝廷未必就要那么急迫,」
汪文言也在思考,义忠亲王如果和寿王禄王谁登大宝都一样,那朝廷就真的不急了。
「文言,你刚才还在说户部支撑不起,这会子又态度大变,这是何故?」冯紫英笑了起来。
「大人,我刚才担心的是因为财力不济,导致政局动荡,但现在看来内阁驾驭局面很稳定,反倒是南京方面恐怕有些着急了,这反而是朝廷占优才对。」汪文言笑着道。….冯紫英点了点头,「嗯,其实真不必太急,陕西平定,辽东事了播州之乱已平,四川局面迎来曙光,现在也就是山西和宣府这边,当然白莲教还是大患,但南京方面看到这种局面估计义忠亲王自己也着急了,真要等到山西和宣府都平定下来,那朝廷对南京就只有一个态度,无条件投降了。」
二人便一路探讨着,一直到了兵部公廨。
冯紫英是兵部右侍郎,自然有自己的办公区,汪文言、吴耀青他们也都在这一区域和兵部的几个官吏一道办公。
不过汪文言和吴耀青作为私人幕僚,和宝祥、瑞祥这些长随一样,薪俸都是有冯紫英私人支付,朝廷并不承担。
一起办公,但薪俸各付,这种独特的模式也是大周特有。
当然作为私人幕僚长随这一类人,一旦东翁主子离任,他们也会跟随离任,而其余官吏则不需要,继续服务下一任官员。
右侍郎独有一处小院,除了正房
、书房、休息房,还有两边的厢房、耳房正方书房和休息房是冯紫英一人的,十间左右厢房主要供幕僚和官吏所用,其中左边五间归幕僚所有,右边五间是官吏所用,另外耳房则是长随和私人护卫居所。
正房主要是用于接待、见客和商议所用,而书房则是办公,休息房则可
以午间小憩,当然夜里办公太晚也可以在这里歇息,不过官员们家都在京中鲜有晚间也在这里歇息的。
还没到右侍郎小院,那边一名小吏已经来催冯紫英赶紧到尚书那边。冯紫英换了一身官袍,这才不慌不忙朝张怀昌办公居所踱步而去。再紧急也就那么回事,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天也塌不下来。
经历了辽东这一战之后,冯紫英觉得自己态度一下子从容淡定了许多,再也不像在陕西那样心急火燎了,这种事情发生都是远在天边,你急这一会儿也没用。
看着冯紫英气度雍容地迈步而入,张怀昌脸上也露出一抹欣赏之色。
出去这一趟,冯紫英变化不小,之前从陕西回来还不明显,但是辽东这一趟,饮冰卧雪,运筹帷幄,冯紫英的成长很快。
作为兵部尚书,辽东那边的情况他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也基本都在掌握之中。
冯紫英作为督师,并未身先士卒,亲临一线,而是坐镇城中,只负责稳定军心,拍板决策,但恰恰这才是作为文臣督师应该做的。
在陕西虽然也是大获全胜,但张怀昌觉得冯紫英还隐约有几分武人将帅的风范,但是这一次在辽东,冯紫英就真正体现了文帅督师的风范。
还有昨日回京,部里边也派人上门,对方还能从容不迫地睡了一晚才来上朝,这固然让张怀昌有点儿不悦,但是也觉得冯紫英有了一点儿泰山压顶不变色的气度了。….「见过尚书大人。」冯紫英行了一礼之后张怀昌才示意入座。「稚绳兄呢?」冯紫英没见到孙承宗,有些惊讶。
「稚绳去了保定和河间,检查卫军整编情况,不太乐观,卫军中白莲教也有蔓延之势。」张怀昌皱了皱眉道:「另外蓟镇军中白莲教徒活动迹象越来越明显,这也是稚绳最担心的。」
「哦?」冯紫英心中一凛,「有什么迹象?」
「蓟镇逃卒越来越多,其中多是从保定、河间、真定以及顺天四府籍贯的,根据龙禁尉和刑部调查反映,多与白莲教有关。」张怀昌揉了揉太阳穴,「这股风潮似乎有越演越烈之势。」
冯紫英顿时紧张起来,「逃卒风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怀昌想了想,「从去年年末就开始了,最初不多,也就是零星几人十几人,但过了年之后,就开始逐渐增多,蓟镇光是二月份就有逃卒四百余人,三月又有三百多人,保定卫军中疑似白莲教徒也有不稳迹象,暗中聚会,四处勾连,」
冯紫英忍不住咂嘴,数百人逃卒,肯定不是一个堡寨哨所,而肯定是整个蓟镇军都有这等泛滥的迹象,这些教徒在边军中多年,基本上都是能征惯战的宿卒,一旦回乡,只怕就会立即成为起事的军事骨干。
说起来数百逃卒和十万级别的蓟镇军相比不值一提,但是这些人都「火种」,在乡间如果登高振臂一呼,只怕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了。
「稚绳兄觉得如何?」冯紫英再问。
「稚绳觉得需要高度警惕,他担心山西局面没有彻底控制下来之前,我们和南京谈判又尚未敲定,白莲教这一起事的话,会破坏我们和南京谈判,甚至陷谈判于不利境地。」张怀昌也没有再遮掩什么,「朝廷和南京谈判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了,估计也就是一两个月之内就能有结果,这还要全靠你在辽东这一仗打得漂亮。」
冯紫英摇摇头,「大人觉
得南京方面和白莲教突然如此活跃,可有瓜葛?」
张怀昌微微颔首,「不好说,纵然义忠亲王本人未必清楚,但下边人做事却没有底线,也许就有联络,起码这样一施压,有利于他,至于谈好之后,再行翻脸不认也很正常。」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那也就是这两三个月里就该见分晓了,无论白莲教起事不起事,都要坚决彻底地将其铲除剿灭,稚绳公这一趟走得很有必要,至于南京这边,无碍大局,只要把京营和上三亲军兵权收归兵部,还有五城兵马司,」
张怀昌看了冯紫英一眼,这家伙的心思倒是和叶向高他们一样,只要把京营和上三亲军控制住,义忠亲王入继大统也无所谓了。
「紫英,今日我也就是要和你谈此事,京营和上三亲军军权,需要收归兵部,五城兵马司倒是可以让巡城察院继续掌控,反正都是朝廷掌握。」张怀昌吁了一口气,「本来早就该着手了,可你走了,就拖下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冯紫英知道这事儿又得要搁在自己手上了,不过他很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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