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以后,郎中跨过门槛,他出了院子,又回头去瞧正房,那家的正房亮着灯,里头人影晃动,那汉子的胳膊高高扬起,妇人的闷哼声消散在这微微有些燥热的夜幕当中。
郎中背着药箱,穿过长长的巷子,天上无星无月,仅有门楣上挂着的灯笼,照出一团朦胧的光亮。
脚下铺着的青石板,不知何年何月所成,亦不知经历了经年累月,他稳稳当当的走着,直到到了自家门口。
门楣上挂着的两盏红灯笼,映出了台阶上的一片光亮,郎中脚下穿着的青色的软底靴子。这鞋子又轻又软,走起路来,没有声音。
郎中正在门口站着,蓦然院门从里打开,穿着青衣的石娘吓了一跳,“郎中你现在门口做什么!”
石娘拍着胸口,口中忍不住又嘟囔道:“你方才去哪里了?也不说一声,这天眼看就黑了,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你也不知道赶紧回家……”
郎中拍了拍石娘肩膀,口中解释道:“统共也没有多远,就在打头的那一户人家。”
“那家的娘子怎么了?”石娘立刻转移了话题。
“腿折了……”郎中说话间进了院门。
正房屋檐底下挂着灯笼,先前的灯笼是仕女宫灯,此番入了夏,就换成了气死风灯。
正房底下的灯笼,虽然亮着,那正房里却是灭着灯的,石娘跟在郎中身后,她忍不住扯住了郎中的衣袖,口中低声问道:“若是单单腿折了,哪里至于去上这么久呢?”
“那家的妇人瞧着有些不对。”郎中的声音似是夜幕一般,深沉又隐晦,“石娘你说的不错,那家的妇人不单单是腿折了,她落了胎,留下了病根儿,这腿又恰巧折了。”
郎中低声说着那妇人的遭遇,石娘听着只觉得痛快不已,“那妇人如今虽是可怜,奴婢却觉得她这是活该。”
“石娘,你今日可曾瞧见张婆子了?”郎中突然问道。
“你这么一说奴婢倒是想起来了,今日一天倒是没有瞧见张婆子……”石娘摇了摇头,口中说道:“估摸着是出门去了,她平日里跟那张媒婆打的火热,此番估计去找张媒婆去了。”
“张媒婆?”郎中又问道:“那张媒婆就是水月胡同的那一个?”
石娘点了点头,有些心虚的看着郎中,“正是那一个,这张媒婆听说极为擅长说亲……”
“这张婆子此番去找张媒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郎中问道。
“这个奴婢哪里知道……”石娘心虚道:“奴家又不是张婆子……”
郎中不语,天色愈发漆黑,天边终于有了星光,院中也不似方才那般漆黑。
隔壁院落自有欢声笑语传过来,那隔着一层院墙,仿佛隔得很遥远,正房的房门“吱扭”一声。
春花出了正房就瞧见站在院中说话的两人,她口中笑道:“你们二人倒是好兴致……”
“海棠小娘子可是睡了?”石娘问道。
“方才睡了。”春花点了点头,又叮嘱道:“石娘你且在前院照看着,奴婢这就去后院看看。”
石娘点头应了,她看着春花的身影穿过游廊,方才转回视线,她不经意的一瞧,瞧见了关着门的茶水房。
她心里头发怵,于是转开目光,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郎中,奴婢心里头一直有个疑问……”石娘终于开了口。
“石娘,我从不曾瞒你任何事情。”郎中坦荡道。
“郎中你当真没有做什么愧对良心的事情?”石娘问道,她的眼睛紧紧盯在郎中身上,生怕错过了郎中的神情。
两人站在院中,灯笼光芒柔和,郎中的脸色看起来也甚是柔和,他亦是看着石娘,“石娘你如今还不相信吗?”他反问道,“我是个郎中又不是拦路抢劫的盗匪。”
石娘半信半疑,她看了看茶水房,口中欲言又止,面上自是一副为难的神情。
“石娘,你既然嫁给了我,为何又不愿意相信我?”郎中沉声说道。
石娘看着郎中的眼神儿,带着三分犹豫,三分纠结,另有四分怀疑,“奴婢自然信得过你。”
“那便罢了。”郎中抬步,与石娘擦肩而过,“只要石娘肯相信我,那便罢了。”他又说了一遍,身影亦是上了游廊。长长的游廊,挂着的气死风灯点亮了游廊。
郎中的身影,在那游廊当中,若隐若现,有时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有时他的身影又隐在暗处。
石娘不错眼的瞧着,只等着那郎中的身影消失不见,她这才叹了口气,转到了屋檐底下,她仔细听了听屋里头的动静,这才放心下来。
院中有些安静,石娘守在廊下,隔壁院落隐隐传来小童的欢笑声,隐约又有炮仗的声响。
古代人便用火烧竹子,使之爆裂发声,以驱逐瘟神,于是就有了炮仗,如今不论是婚丧嫁娶,便离不了这炮仗的。
东街之上就有一家专门卖炮仗的铺子,这铺子一直做着炮仗的生意,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这铺子里的生意就好极了。
这做生意的,既然有流水好的时候,自然也有流水差的时候,这一年之中,每到入伏之后,这炮仗铺子的生意就很是冷清。
所以每逢入夏之后,这炮仗铺子里就早早的关了门,掌柜的自然归家去了,只在铺子里留着个十五岁的半大小伙计。
小伙计生得高高壮壮,看起来并不像是炮仗铺子的伙计,而像是个杀猪的屠夫。
且说这小伙计每日里都歇在铺子里的柜台上,一来防贼,二来也是图个方便。
这一夜,小伙计受了风寒,于是早早就睡了,谁知方才睡着就听到拍门的声音,他心中不耐烦,也不管那拍门的声响,只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咚咚……”
拍门声锲而不舍,并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意思。
小伙计在柜台上翻来覆去,终于起了身,冲着外头嚷了一句,“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奴家是来买炮仗的……”温柔的女声顺着门缝传了进来。
小伙计听着那声音,心头上的火气也少了不少,于是穿上鞋子,上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