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狐景辰赶来之时,银忘鳞已经先一击将怪物击倒了。那巨大而又沉重的身体轰然倒下,“轰隆”一声巨响,击起地面一地的尘埃。
是悲吗?还是同情?
银忘鳞不知,他从天上慢慢飘了下来,缓缓落在了那怪物巨大的脑袋前。
他垂下眸,眼神淡泊地望着那一双睁大的褐色眼瞳。在那黑白分明的眼里,他看到了自己一尘不染的倒影,却又在那狼狈不堪浑身伤痕的怪物身上,看到了自己。
“值得吗?”他微微皱眉,手中的玉笛又不知不觉握紧。
“嗷……”怪物不可能发出人的语言,它只能一遍遍发出毫无意义地嘶吼。它甚至都没有痛觉和意识,即使全身上下都束缚满铁索,也仍旧要挣扎爬起,继续杀害继续破坏……
这样的它,已经不是那个人了。可是,蟒女却还要守着。
当年,当那魔鬼离开之后,慕容轩竟然奇迹一般的醒了过来。本来应当场毙命的他,竟然还有一口气。
银忘鳞知道,那不是奇迹。他知道,慕容轩只是很担心,他害怕蟒女活不下去,他无论如何都要亲眼看看。
于是他看到了,那个人活的好好的。在他的身旁躺着,静静地等他醒来。
“安乐……”他开口,不是他不知道她不是安乐,而是他根本不知道她该叫什么……
蟒女也醒了,恍恍惚惚地看到了那个朝她笑得一脸痞气的大男孩。
这多么像一场美丽的梦啊!在这个漆黑幽冷的洞穴里,她竟然还有机会做这样的梦吗?
那一瞬间她突然发现,似乎所有关于这个人的事情都像是一场梦,一场美得本就不该存在的梦。
“慕容轩……慕容轩……”她终究是哭了,颤抖了许久都没有勇气去抱住跟前的人。
这场梦太真实了,真实到她甚至都不敢动弹。她怕了,她怕这场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美梦又会碎裂。
“我在,我在。”慕容轩被她吓了一跳,慌忙地回应起她。看到她哭泣,他的心比他身上任何一处致命的伤痕还要疼痛。
或许是他的坚持不懈,她终于相信他还活着。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因为害怕弄到他的伤口,所以只好用手轻轻挽住他的手臂,将头抵在他的身侧,去感受他的存在,这鲜活的存在。
“那个……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就这样二人静静地坐了许久,一直沉默的慕容轩突然开口,干枯的嘴唇发出了淡淡的声音。
霞衣抬眸望了他一眼,一双眼眸底部染上了些许不可思议。她原以为他是恨她的,纵使不恨也不可能有爱。可是她完完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是丝毫的都没有痛恨她的意思,反而……在关心她?害怕她的哭泣吗?
“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呢?”蟒女疑惑地问。“你本应该知道,我不是她。”她说着慢慢支起了自己的身体,缓缓抬眸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身上的人的离开,慕容轩心里突然一空眼神失落道。“那,能让我看看你原本的样子吗?刚刚你和那个魔鬼说话的时候,好像提到什么易容珠了。”
蟒女闻言一惊,刚刚……他居然是听得到的。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颇带紧颇地神色背过身去,不敢去看慕容轩。
她低头小声道,“这个……很有必要吗?或许我原本的模样,很吓人呢?”
她说罢,身后的人却突然失声一笑,道:“我不怕,看一眼的话,或许下一世遇到能有些记得呢?”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平和轻松,带着些许的欢喜,丝毫都没有身为亡国君主的悲痛。甚至,还有一点释然的快乐……
“下一世……”蟒女手指一颤,她愣了一下紧紧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上伤痕累累。“下一世,还是不必相遇了吧。”
她不想再害他了,这一世她亏欠的已经够多了。她造下的孽也已经很多了,她不能再去害他下一世了。
可是她不知道慕容轩的心思,因此她也不知道她这句话就是连他最后要离开的时光都不肯给他一点希望。慕容轩终于还是失望了,他垂下眸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却还是十分平淡,“这样啊……”
这是他们起初的对话,那之后由于慕容轩伤得实在是太重了。他没办法出去,蟒女便不断替他出门为他寻来可食用的东西。
二人在湖边生了一个小火堆,可以烤熟食物夜里也可以取暖。白天蟒女出门寻吃的,偶尔还会给他带来些许新鲜玩意,有一次甚至还给他带来了一株虞美人。
而慕容轩则是每夜都在陪蟒女说话,聊到明月高悬,看她累了慢慢倒在地下睡去才慢慢止住了口。
每当她睡熟时,他便轻轻移动身体靠近她。虽然每次移动身子都会被地上细小的沙石划开伤口弄得生疼,但他还是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又无比期待地靠近她。
他望着她熟睡的容颜做了一首又一首的小诗,自己偷偷地念着偷偷地玩味这些诗句,又一点点偷窥着她的美捧在掌心细细描绘。
这些从口中唱出的诗歌很快又飘散在夜里的寒风之中。直到第二日清晨,他又得皱着眉头赶在她醒来之前挪回去。
起初,她为他寻食,他同她畅谈。这样的日子,也算是惬意自在。
可是后来慢慢地,蟒女发现他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他每天都要睡很久很久,只有她用力去推搡弄到他的伤口的时候他才会疼得醒来。
可是只要他一醒来,他还是会笑得痞气,就像那个完好无损的慕容轩。
看着这样的他,她的心一天比一天都要担忧起来。
直到某一天晚上,她原本打算和他继续畅谈。不料他说话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整个人就像散架了一般重重跌了下去,倒在了那一堆摇曳的火光前。
“慕容轩!”她大喊一声,想要将他叫醒可是他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仍旧沉沉地睡着。
他只是太累了……对吧?明明已经活了这么久了,他的伤口一定是在好转的,对吧?
“对吧?”她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她望着昏迷不醒的慕容轩颤抖地伸出手一点点解开他包裹得厚厚的衣裳。
“撕拉”一声,她惊得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了什么?那满身的伤口都开始化脓,甚至有些都已经腐蚀露出了些许骇人的白骨。
他的身体都已经开始腐烂了,他却还能撑下来同她说话吗?
她不知道身体一点点腐烂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在一个已经完全死掉的身体里继续活着的。
她只是很害怕,她害怕有一天这具身体会彻底腐烂掉,再也不会有一个人陪她说话。
她很害怕,害怕这一天天不断睡去的慕容轩会有一日再也睁不开眼睛。
第二天清晨,慕容轩很早就醒来了。或许是昨夜睡得比较早的缘故,今天他竟然觉得没有那么困了。
刚刚醒来,却见身旁的人比他更早。她已经出门了,现在正提着一堆的东西回来。
之所以说是一堆,是因为他看到她的背后背着一把琴,手里还抱着一堆笔墨纸砚。
“怎么拿来这些了?”慕容轩有些惊喜,他从小就一直呆在书房,对于这四样东西自然是有些亲切感的。
“看到集市上在卖,就拿了一些过来。”蟒女弯腰,把背上的琴放在了一旁的石头上。而后又伸出手擦了擦汗,转身笑着对慕容轩道。“帮我做词。”
“要弹曲子?”慕容轩有了兴致,探前了身子问道。
而蟒女却是一笑,也不语便随手写了个词牌名递了过去。
“菩萨蛮……”接过她的字,慕容轩忍不住念了出来。然后他皱了皱眉,稍做思索,而后提笔,不过片刻落笔既成。
娟丽的字体下,一行清新脱俗的小令便跃然纸上。
蟒女却没有看,只是慢慢地把手放在琴弦上,轻轻弹奏了起来。
原本还要递词的慕容轩愣住了,手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但见她弹琴,还是默默地把词放了下来。
琴声悠扬,仿佛将慕容轩带入了一片宽广的平原上。那里,不似广岭那般崇山峻岭,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无尽的高山。
那里是平原,一望无际地雪原。每当冬日初阳落在雪原上时,那些雪就会泛着一层可爱的白,让人舍不得上去踩踏。
“这是,什么曲子?”慕容轩忍不住陶醉地问道,“明明是广岭的曲调,我却从未听过。”
“好听吗?”蟒女恰到好处的停下了弹奏,琴声却还在幽幽地环绕在他的耳边,缠绕在他的心间。
“好听,是你的,都好听。”他是这般顽皮地道。
蟒女却并不反感,慢慢从琴后起身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排坐下。“这是,我为你谱写的,自然是没有那么轻易听到。”
慕容轩闻言一愣,不可思议地侧头望向她。那毛茸茸的小脑袋正靠在他的身上。“为我……”
“轩……”她突然抬头,伸手吻住了他。后者顿时僵住了身体,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那美丽的容颜,这是她第一次愿意去靠近他吧……
可是她哭了,哭得狼狈。她张口一遍遍道,“轩,轩。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不要你死……”
慕容轩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因为害怕自己死掉而这般伤心的哭泣。在此之前,他似乎从未听过有谁会因为要失去他而难过。
即便是曾经臣服于他的文武百官,亦或者是信奉他尊敬他的千万百姓。他们所需要的,所害怕失去的也从来不是他慕容轩,而是一个君王,一个能替他们挡下一切风雨让他们继续沉浸在盛世美梦的君王罢了。
“好,我答应你。我不会死,我绝对不会……”
为了这个唯一一个会去在意他死活的人,他不能死,无论于任何形式他都必须活着,好好活着。
“真的吗?”她还不敢相信,睁着婆娑的泪眼。
“真的,我不曾骗过你。”
慕容轩却是没有蟒女,他真的没有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到了现在。
他让精体怪吃了自己的肉身,为了避免落入轮回,他用了血宗的禁术,将自己的魂魄与精体兽缠绕在一起。
这个怪物是不会死去的,如果没有强大的人发现它并且把它杀死的话。
他做完一切,又将自己锁起来避免伤害到其他人。最后他躲到了石壁后,在石缝中永生。
他永远都不会死了,再过个几千几万年,他甚至都能变成那些石头,这样就能永远陪在她的身边了。
银忘鳞自然是难过的,昔日的好友变成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甚至于要他在这个世间永生永世地以这种方式存活着。倒不如一死。
怪物不知道眼前那个白衣男子在想什么,只是发狂地大叫着。要不是被这男子强大的力量束缚着,他一定会忍不住上前去把这只小蚂蚁捏死吧!
“出来吧……”终于还是不忍,他伸手从掌心里慢慢腾飞出一缕淡淡的白雾——那是魂魄。
“多谢……忘鳞大人。”蟒女朝他行了一礼,成为鬼魂后她的声音也变得很微弱。
“……”银忘鳞并不想同她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瞥过头。
就在这时,一阵悦耳的铃声慢慢传来,熟悉的人便知道,这是黑白无常。
他们从地府慢慢爬了起来,但是当他们看到那抹清冷的白影之时,他们下意识退了一步。
可是这一次那个白影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地面。
那一干人这才壮着胆子一点点靠近了蟒女那单薄的魂魄。
“叫你们阎王过来。”没想到眼看就要掏到蟒女身上的勾魂索突然停住了。黑无常抬头,就见那人缓缓地开口,冷冷地吩咐道。
“你,别太过分!”白无常显然快要忍不下他了,咬牙切齿道。
然而那人却毫不在意,“如果你们打算去天宫帮所谓的救兵的话……你觉得,是我把地府屠尽的速度快,还是你们去喊人的速度快?”
白无常不满还想说些什么,黑无常却一把拉住了她,警惕地扫了一眼银忘鳞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