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了。天空黑得绝望,街灯昏得让人叹息。
秦锋望着已在躺椅上沉沉睡去的郑飞,对着香水河,举起了酒杯。
他记得很多年前,他遇见小雪的那天,回家的时候,天也是一样的黑,一样黑得让他绝望。那时候,马路上早已没有行人,车也很少。
他的母亲,温宁当时就站在家门口的马路上失声痛苦。凄厉的嗓音似乎穿透了神不见底的夜空,撕裂了偶尔经过的汽车的呜鸣。
秦光明站在她的身边,低下头看着她哭,他不知道怎样劝慰温宁。他从她的哭泣中感到了她内心的疼痛。他跟温宁一样,害怕秦锋一去不返。在秦锋离家出生的这几个小时里,他们围着市区找了一圈,打遍了所有亲戚朋友家的电话都没打听到秦锋的下落。他们只能回到家里来等消息,焦虑地并肩站在阳台上,望着被灯光和雾色笼罩着的大地,手足无措。
“以后不许你再打他了。儿子长大了,这种方法已经管不住他了。”温宁的声音在泪水的陪伴下颤抖着。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秦光明尽管内心焦急,性格却依然固执。
“他是你儿子,是你身体里的血气!你怎么和你妈一个脾气,固执!残暴!”
“他不会跑到莫跃进家里去吧?!”
“他敢!更何况他也不认识路。秦光明想了想,接着说,他要是真跑到莫跃进家里去,我就把他的腿打断。莫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妈还姓莫呢!温宁故意顶撞他。”
“不说了,你这女人一点文化都没有,为人师表的人怎么说话没有一点逻辑。”秦光明觉得自己跟温宁简直无法沟通。
他觉得女人只会在事实面前妥协认输,没有一点改革精神。
他叹了一口气,坐到沙发上。
“我妈是个好人,不许你这么说她!”秦光明刚坐定,秦锋忽然出现在门口。
温宁急忙跑上去抱住秦锋,泪水一涌而出。
“死孩子,你到哪里去了?”温宁怜爱地摸着他的脸问,“还疼吗?”
“妈,你肚子还疼吗?他没伤到你吧?”秦锋问。
听见母子俩的对话,秦光明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既然秦锋回来了,他也放心地独自回到卧室里,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不得不认同温宁的那番话,秦锋长大了,变得叛逆了。但是,他决不甘心父亲的权威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否定掉。秦锋毕竟还是个孩子,需要约束,否则就会变成社会上的没出息的小混混。
温宁端来一盆热水,为秦锋擦拭脸上的伤痕。在母亲的呵护下,他不觉得痛。
今天的反抗终于让他明白父亲的权威是可以被挑战的,他只是希望从此以后秦光明不再干涉他参加学校的兴趣班。他不再愿意听秦光明唠叨,如果秦光明故伎重施,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反抗到底。
“你跑哪里去了?”温宁问。
“我就在楼下的大铁门后面躲着的。”这是秦锋第一次说谎。
“胡说,我看了铁门后面,你没有在那里。”
“我怎么可能让你把我找到呢?”
温宁不再问了,她知道秦锋在撒谎。她不想强迫他,她担心秦锋真的一走就会再也不回来了。
温宁给秦锋弄了晚饭,端到卧室里。
吃过饭,洗漱完毕,秦锋一躺上床就睡着了。在梦里,他看见了硅村,以及硅村的那个女孩。他怀念这个夜晚,怀念那双透明的眼睛以及那似笑非笑的神韵。他会永远坚定不移地相信小雪一定是老天爷派来保护他的,他生命中的天使。
秦光明来到秦锋的卧室门口,看着熟睡中的秦锋,若有所思地靠在门框上,一声嗟叹。
第二天,秦锋一放学就从学校里溜出来,按照小雪上次的指引,来到硅村村口。放眼望去,自己身处在一片面积相当大的联排别墅群中,每一栋房子都仿佛连环画上的外国古堡,散发着引人入胜的光芒。这光芒既温馨又舒适,让人无限神往却又永远无法企及。
他顺着别墅群向前挪步,终于在别墅群尽头发现一所孤零零的小屋。
在气势恢宏的别墅群面前,这小房子显得孤独而下贱。
秦锋断定那就是小雪的家。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历史课上老师讲的美国贫民窟。
他无法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人和人的距离永远会有如此大的悬殊,为什么有些人一生下来就会低人一等,而且还会受到富人的鄙夷。又是为什么住在别墅里的人就能够高高在上,他们又做对了什么,拥有比别人更多的敬仰和财富。
带着这些疑问,他缓缓走到小屋门前,轻轻叩击那扇已略微破烂的木门。
这扇木门已经发黑,甚至还有点潮湿。手触在上面,有一种粘连的感觉。
随着刺耳的开门声,木门露出一条缝隙,一双灰溜溜的小眼睛与秦锋的目光对视了一下。
“小雪!”秦锋很兴奋,而且还有些紧张。
“你是?”小雪问。
“我就是昨天晚上迷路的那个男孩,你还记得吗?”
“你是,秦锋?”
小雪打开门,望着秦锋傻乎乎地笑起来。
两排洁白的牙齿映入秦锋的眼帘,他觉得天使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秦锋跟着小雪走进屋内,又潮又闷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屋子里灯光很暗,四周墙壁的白漆有的已经干落,有的却潮湿不堪,灰灰的水泥在白漆间若隐若现地露着。地面上没有跟他家里一样铺着地砖,硬邦邦的水泥地显得冷酷无情。唯一让秦锋觉得舒爽的就是房子里的布置比他家里显得要整洁。一张红棕色的八仙桌陪着几把看起来很干净的椅子,应该就是这房子里最值钱的东西。课堂上,老师总是向他描述生活的幸福。今天,秦锋却看见了类似于美国西部的贫民窟,他忽然觉得这个房子简直就是一种讽刺,它亵渎了老师的权威。
“傻眼了吧,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小雪说话的时候,面部总是透露着不可捉摸的忧悒。
秦锋一边摸着干涩的土墙和湿黏的椅子一边自言自语:“这究竟是怎么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秦锋怎么可能知道。
他唯一清楚的就是这个叫做小雪的女孩子值得更多人的同情和关注。
“为什么我家和你家不一样?我家住的是小楼房,房子里铺着地砖,阳光明媚得刺眼,而且我还有自己的小房间。”说这些话的时候,秦锋眉头紧锁。对于这个世界,他发觉他不了解的事情太多了。
小雪低着头,坐在椅子上,没有笑也没有不笑。
“我很羡慕你,真的。所以你不应该骂你的爸爸。”她淡淡地说。
“可是他经常打我,责备我,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没有自由,只有做不完的习题和作业。”
“你爸爸他经常打你吗?”
“以前经常打我,就像吃饭一样经常。现在我学会反抗了,我就和他对抗到底。打我的时候,我就是不哭,然后我就骂他,他打累了就不打了。”
“你不该骂你爸爸,他希望你好好学习,是为你好。”
秦锋想了想,说:“如果我学习好,你就能住和我们一样的房子吗?”
小雪摇摇头。
“那学习还有什么用!”秦锋接着说。
“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为祖国的建设贡献力量。”小雪的语言很上纲上线,“你应该好好学习,我很羡慕你,真的。”
秦锋看见小雪难过的样子,自己心里也泛起了一股淡淡的忧伤。他感觉小雪的悲伤就像一条长长的河流,永远找不到尽头。他忽然想起头天那个迷路的夜晚,小雪曾经谈到过那个被枪毙的父亲。也许,她的生活曾经很幸福,曾经住在那些联排别墅里。她过去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现在却只有她一个人坚强的活着。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想到这里,秦锋问。
“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他和妈妈一起在城里打工。我在家里料理家务和地里的活。”小雪用力捂住脸,眼泪还是顺着指缝流了出来,“妈妈说,如果爸爸还活着,我们现在是住在别墅里的。”
一切都如秦锋所料。是小雪的爸爸犯了法,抛弃了这个家庭和他的孩子。他想到了秦光明,忽然觉得世界上的父亲都是那样可恶,没有人性。
“你恨你爸爸吗?”秦锋问。
“我没有资格恨他。无论我的爸爸是好人还是坏人,他都是我的爸爸。”
秦锋的心情格外沉重,他也不想恨自己的父亲,但是他找不到不恨的理由。他觉得如果世界从一开始就没有父亲这个角色,小雪应该很幸福。现在,她需要帮助。
“小雪,我会帮助你的。”秦锋真诚的说。
小雪看着这个男孩子,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的帮助。这个男孩子和她差不多大小,连自己都需要父母的供养,怎么帮助她呢。她苦涩地笑了笑,依然美丽地说了一声谢谢。
一个男孩子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秦锋被这个男孩的装束吓了一跳:一头蓬松的披肩发;一件露肩的紧身体恤勾勒出胸肌的轮廓;一条被故意剪出几个破洞的碎边牛仔裤显现出修长的腿。他的皮肤黑得发亮,左耳还吊着一个硕大的铜环。这样装束的人一直以来被秦锋视为异类。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装束比自己的校服更得体的呢?
“抽烟吗,兄弟。”男孩掏出一包烟,利索的为自己点上一支。
从男孩口中呼出的烟圈让秦锋联想到迷信中的轮回。
“小雪,这是……”秦锋感觉自己说话有点口吃。
“他是我的弟弟,郑飞。你叫他阿飞吧。”小雪一边说,一边走到郑飞面前,把他嘴上的烟夺了下来,扔在地上。
秦锋诺诺地点点头。他又想起老师在课堂上讲过,每一次时代的大变革中都会有许多人沦为时代进步的牺牲品,眼前的郑飞的命应该就是牺牲品的命吧。
一阵潇潇冷雨在秦锋的心里滴落,他看见的是一片苍茫。
夜色降临了。
广阳城沉浸在一片祥和安宁之中。
秦锋一到家就看见秦光明黑着脸躺在沙发上。他瞪了秦光明一眼,悄悄地缩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不想动弹。白天在小雪家见到的情景不断在眼前浮现。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还有穷人。他更想不通没有电视看的小雪应该怎么生活。他躺在床上,思绪却漫天飞舞起来。
秦锋发现自己无法窥视自己的生命轨迹,更没有任何力量去改变像小雪这样的人的命运。他经常听大人们讲命运在自己手中,为什么自己却无法抓住它呢?
“儿子,放学以后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爸刚才又在发脾气。要是你再晚回来一会儿,他又得打你。”温宁推开门,走了进来。
“秦光明,法西斯!在单位上作威作福,回到家里还要继续做县太爷。”秦锋对秦光明极为不满,自从离家出走回来以后,他再没叫过秦光明爸爸。在他心里,父亲的形象逐渐变得矮小起来。
也许是秦锋的声音大了些,只听见秦光明把电视一关,将遥控器砸在了地上。
“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秦光明嚷嚷起来。
“天都黑了,想让街坊邻里看笑话?”温宁对着屋子外面也嚷起来。
秦光明没再说话,回到自己的卧室里,重重地关上了门。
秦锋躺在温宁怀里,甜甜地笑了起来。
“妈,你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坏男人,把我生下来?”秦锋问。
“他是你爸爸,你怎么能那样说他。”
“我怀疑我是不是他亲生的。”秦锋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了小雪白天说的那句话——无论我的爸爸是好人还是坏人,他都是我的爸爸。
他想,也许小雪的父亲不算是坏人,尽管犯了法,对小雪应该是很好的。可是离开了自己的父亲,小雪却失去了幸福的生活,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他躺在温宁的怀中,感受着母亲的温暖,他觉得这样的温暖应该能够感染很多人。
他忽然希望跟小雪一同来分享这种温暖。
“妈妈,你是四中的教务主任,有你这样的亲人,无论在哪里,我都觉得幸福。”秦锋笑起来。笑容里包含着对母亲的信任和尊敬。
温宁也笑了。
“可是你常常生在福中不知福,还要和大人顶嘴。现在你还在和你爸爸斗气,你觉得自己对吗?”温宁问他。
秦锋不想提起和秦光明争执的事情,一直以来父亲对他的暴力行为早已在他心里形成了无法磨灭的阴影。他没有回答温宁的问题。
“妈妈,如果有更多的人需要你的帮助,你会帮助她们吗?”秦锋关注地望着温宁。
“还会有什么人需要妈妈的帮助呢?”温宁以为秦锋在跟他开玩笑。
“我认识一个女孩,她叫小雪。”秦锋开始向温宁讲述遇见小雪的经过。
温宁终于知道了秦锋离家出走那个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他若有所思地一边听秦锋讲述,一边点着头。她听得很认真,秦锋觉得小雪的故事一定让自己的母亲感动了。
“妈妈,我想把我的幸福跟像小雪这样的人一起分享。”秦锋说。“我希望妈妈可以帮助小雪,让这个女孩子有书念,有和我一样的幸福生活。”
温宁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似乎是在赞赏他是一个有爱心的孩子。听完儿子的讲述,她还特地向他打听小雪的住处,并且一再表示要亲自去看望那个可怜的女孩。
秦锋被母亲的爱深深的打动了。
在他心里,温宁是一位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女性。
他爱她。他这样想。
这天晚上,秦锋在梦中看见小雪穿着美丽的衣服,在一片大草原上尽情的奔跑。他带着微笑注视着她。
同样的夜晚,温宁却久久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