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锋!”郑飞叫了一声。
秦锋从冗长的回忆中回到现实,转过头,郑飞已经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我刚才怎么睡着了?“郑飞喃喃道。
“你喝多了。”秦锋道。
“我这酒量看样子是越来越差了。”郑飞叹息了一声,“我刚才梦见我姐姐了,又梦见了广阳的那场雪。”
“你知道吗,为了小雪,我曾经骂我妈是婊子。”秦锋叹了一口气。
无论他对小雪如何难以割舍,但对于骂自己的亲生母亲是婊子这件事情,他至今追悔莫及。
那应该是高中入学的那一天。
中午放学的时候,他的母亲温宁在学校门口来回踱步,随时关注着从里面出来的每一个人。
终于,在密集的人群中,她看见了秦锋。
秦锋当然也看见了她,他没有理会她,独自朝前走着。
“儿子,跟妈妈一块走。”温宁说着就要去拉秦锋。
秦锋瞪了她一眼:“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也别碍着谁。”
“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温宁耐着性子对他说。
“我一直不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再加上我本来没考上这里,你拖关系硬把我塞到你面前,你想监视我吗?”秦锋说的每一个字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温宁想要辩解,话还没说出口,秦锋却冷冷地嗤笑起来。
“你是否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我,说我是委培生,关系户。他们说我仗着一个当教务主任的妈,可以在学校里肆无忌惮。”秦锋倒吸了一口气,”我想,这一件件的事情累积起来,我只能越来越恨你。”
温宁再也忍不住,伸出手给了秦锋一个耳光。
秦锋捂着脸,痛苦地摇着头,似乎恨不得把自己的头都给摇下来。他没有流泪,眼睛里充斥着不满与控诉。他对着温宁大声地吼起来:”温宁,你是个婊子!”
说完,秦锋甩开腿向远处跑去。
婊子。温宁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为用这样的词语形容自己。难道自己的做法在他心目中跟**一样下贱吗?她失魂落魄地看着秦锋远去的背影,忽然一种莫名的辛酸从心底涌了起来。她是真正想为了自己的儿子好,可儿子却并不领情。她不让儿子跟小雪来往,却受到儿子强烈的排斥。她无力再阻止,看着儿子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最终名落孙山。为了让儿子能读上一所好学校,她卖了车给儿子交的建校费。千难万难,却换来婊子这样的评价。
有风吹过,却吹不散浓烈的阳光。温宁朝着秦锋刚才奔跑的方向缓缓前进,泪一点一点地往下流,似乎永远无法流尽。
回到家的时候,她没有看见秦锋。秦光明摆好碗筷等着她一起吃饭。
“秦锋呢?”她问,声音低沉。
“自己吃了饭,躲到卧室里去了。”秦光明无可奈何地说,”世界上哪有像我这么狼狈的爸爸,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了。”
秦光明一边说一边盛上饭吃着。
温宁慢慢地低下头,走到秦锋卧室门口。她的目光中有深深的悲楚之色。她敲了敲门,声音沙哑而虚弱:”秦锋,开门,你听妈妈跟你说……”
“你再多说一句话,我立即打110!”秦锋嚷了起来。
温宁又哭了。
秦光明如何还吃得下饭,他想起当年吴雯送给他的四个字:内忧外患。
他咀嚼着饭菜,仿佛自己咀嚼地已不再是食物,而是满腔的悲愤。他摔下碗筷,大声地说:”你耍性子也给我适可而止,养你供你不是让你来顶撞父母的!”
秦锋打开门,满脸涨得通红。他脱去上衣,赤裸上身站在秦光明面前。他的背上是一道道印子,那是自小秦光明打他的时候留下的伤痕。他对着秦光明嚷嚷起来:”不要以为你得了高血压我就不能气你,你看看你给我留下的历史,有脾气你再打,狠狠地打,我秦锋要是掉了一滴眼泪,我就不是人!”
“你吃饱了撑的!”秦光明被气得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疼。他强撑着怒视着秦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温宁急忙扶住秦光明,给他找药。
敲门声。
温宁打开门,门口站着王凤玥和王灵。
“怎么了,大中午的就听见你家里吵吵嚷嚷的。”王凤玥说。
一看见有人关心,温宁再也止不住的大声哭起来。在秦锋眼里,温宁不过是在做戏。他实在看不下去,推开温宁和王凤玥,冲出门去。
秦锋没有想到王灵会追上来。他们一同站在广阳河边,凝视着天际。
天是蔚蓝的,水也是蔚蓝的。放眼看过去,全是金灿灿的波纹。可是在秦锋的心里,却是挥之不去的黑色,黑得压抑。
秦锋将头重重地搁在河边的铁栏杆上,面无表情。
“一个是你的爸爸,一个是你的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做?”王灵问。
“他们都是坏人,你明白吗?”秦锋说。
“我不明白。你爸爸觉得我爸爸是坏人,好像我爸爸欠了你爸爸什么东西似的。”
“他们都是疯子!”秦锋紧紧地咬着牙,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说我爸爸是疯子?”
“跟你爸爸无关。”
灵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对他说:“我想无论你爸妈对你做了什么,他们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秦锋的身体颤抖起来,一拳狠狠地打在铁栏杆上。血顺着手流了下来。他近乎疯狂地朝铁栏杆踢着,灵被吓傻了,一个劲地拉着他,不让他伤害自己。
“秦锋哥哥,就算你把这里的栏杆都敲烂了,也一样于事无补。你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必须为了你自己和你喜欢的人坚强地生活!”
秦锋没有说话,但他的双臂已经软了。他刚才过激的举动,引来许多路人注目。灵一边制止他,一边拉着他来到一旁的长椅上坐下来。灵掏出一张手绢,替秦锋裹住手上的伤口。秦锋不觉得疼,他回味着刚才灵的那番话。
要为自己喜欢的人坚强地生活。她说得对。
小雪还需要自己帮助,自己千万不能气馁。要坚强地生活,为了小雪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初冬的残阳如同一团热血,溶进了冰凉的广阳河水。湿漉漉的雾气伴随着夜色的降临逐步染指这座城市。
月色冷清。
房舍、山峦、灯火都变成了迷离的灰色。灰色的夜幕下,广阳四中只有温宁的办公室灯还亮着。她在学习教育局下发的文件,但内心深处却是沉闷孤独的。她的心被挤压成心干,没有任何水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秦锋。
是秦锋推开的这道门。温宁感到既温暖又不安。
他来干什么?温宁的心理活动十分复杂。他是来关心我,还是又要对我乱发脾气?
“你……”温宁紧张得无法开口。
秦锋看见温宁如此慌乱的神色,不禁冷冷地笑了起来。
“我是替秦光明给你传个话,让你早点回家。”秦锋说完就要离去。
“你不等我跟你一起回去吗?”温宁叫住他。
秦锋停住了脚步,温宁的心中燃起了些许希望。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秦锋还是这句话。他没有再回头,抬起脚离开了温宁的办公室。
温宁的希望之火泯灭了,心似乎被一场大雨给淋湿了。
凄迷的月光掺合着烨人眼眸的灯光,萧瑟的北风与闹市的嘈杂声厮守在一起,让整个夜晚看起来杂乱无章。小雪和郑飞正在酒吧里做服务生,努力挣钱为郑妈治病。秦锋没有去处,也不想去打搅小雪。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秦锋的肩头。他蓦然抬头,望见了莫小天的双眼。这双眼中除了安慰,更多的是同情。
“刚才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看见你妈妈了。”莫小天说。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很爱你。”
秦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有时候爱是可以用来杀人的。”
莫小天没有明白秦锋这话的意思。在他心里,爱是温暖的,令人向往的。然而在秦锋的眼中,爱却是如此可怖的事物。
他望着秦锋,感受着来自这个男孩身上那股铭心刻骨的孤独与寂寞。
“我看见你妈哭了,她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她真是为你好。”莫小天悠悠地说。
“莫小天!”秦锋打断了他,“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穷人和富人之间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莫小天愣住了。他没想到秦锋会跟他讨论如此深刻的话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记得历史课上老师跟他讲述了很多关于阶级矛盾的理论,却没有一个篇章直截了当地阐述过穷人和富人的关系。他忽然意识到,也许历史不过是政治家的历史,平民老百姓唯一希望的就是当政者能够让他们安居乐业。
“我认识一个女孩,她是个典型的穷人。”秦锋继续说。
莫小天的目光微微一颤。
接着,秦锋开始向莫小天讲述小雪的故事,以及温宁和秦光明对于整个事情的态度。莫小天听傻了,完全不相信秦锋讲述的事情是真实的。以前他总认为那些简单而平凡的人根本不值得了解。这时他终于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是一本读不完的书,都有许多不为认知的故事。它们或曲折,或忧伤,或幸福,或动人。吴艾如此,秦锋也是如此。
莫小天因此想起了吴艾。吴艾的内心是不是和秦锋一样,隐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他忽然很想问问吴艾,但是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仅仅一闪而过。
“难道你准备一直这样跟你爸妈僵持下去,我觉得这件事情也许是每个人的立场不同而已。”莫小天说。
“莫小天,我也不小了。我觉得我应该有自己的立场。换句话说,如果他们不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考虑,那么我为什么要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看待问题。”秦锋的态度很坚决。
莫小天没有吭声,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秦锋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只能看着秦锋面部颤抖的咬肌,放弃了与他进一步的争辩。
秦锋走了,消失在莫小天的视野里。
莫小天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蓦然升起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他和秦锋何尝不是一样,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拥有的,仅仅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
夜渐渐深了,一阵长笛悠扬地传递于广阳城上空,载着秦光明沉重的病体。
夜半时分,车在医院门口停住了。
秦光明被直接送往了重症监护室。
温宁也急匆匆地赶来了。
病房里一片忙碌。秦光明的身上被插满了许多管子,输氧管、输尿管、输液管……还有许许多多连接到测心率、脑电波仪器上的管子。一台说不出名字的仪器正发出嗡嗡的声响。吴雯守在病床边,目光有些呆滞。
温宁愣住了,脑海里涌现的都是电视剧里面那些说不完道不明的生离死别。眼泪募地从眸子里钻了出来,挡也挡不住。
“你一个人?”吴雯抬起头,看着温宁,眼神有些愧疚。
“秦锋那孩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温宁说。
“他,应该在花园酒吧。”吴雯说,“我曾经在那个酒吧门口看见秦锋跟一个女孩子聊天。”
温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窗外的风呼啦啦地吹着,冰冷的雨终于撕裂了北风交织的天空,一点一点渗透下来。夜色渐渐降临了,温宁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小雪工作的酒吧走去。她断定秦锋就在那里。
她要告诉他秦光明病重的消息。
花园酒吧里五彩十色的灯光交响闪烁,音箱里播放着一些陈年的歌曲串烧,被dj编辑得动感十足。酒吧里的客人还不是特别多,温宁在舞池旁边的一个高凳上坐了下来。舞池上方有一个三百六十度的led显示屏,滚动播放着一条条黄色笑话。
在这种环境中出来的孩子,会有那么单纯吗?温宁不由得忧心忡忡。
“小姐,请问你要来点什么?”一位服务生走了过来。
“我找郑雪。”温宁说。
温宁的心里有些忐忑,但她已经做好了秦锋可能做出的一系列过激反应的应对措施。然而当小雪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并没有看见秦锋。
“阿姨。”小雪叫她。
温宁打量着这个女孩子,比起上次相见,小雪已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这个女孩子更成熟了,乡土气息也淡了许多,在男孩子面前也更有吸引力了。她凝视着小雪仿佛在笑又仿佛没笑的面庞,漫不经心地叹息一声。
“秦锋没在这里。”小雪唯唯诺诺地说。
“小雪,也许我错了。”滚烫的热泪从温宁的眸子里流了出来,她平静地挪了挪身子。
“阿姨……”小雪不解温宁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我只想要回我的儿子,无论他多恨我,我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你明白吗?”温宁有些激动,身子也有点颤抖。
风吹得满世界一派乌拉乌拉的声响,花园酒吧里却依然歌舞升平。小雪为温宁递上一张纸巾,听她娓娓道来。
“她爸爸病了,医院已经连续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我却找不到他,找不到他……”温宁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诉说着。她骨子里那股傲气变成了脆弱,如同被撕裂的花瓣一般,飘落在风中,不堪一击。
小雪深知失去亲人的痛苦,看到温宁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当面对这样一位爱子心切的母亲时,小雪的心里充满怜悯。她不由得走上前去,想亲手为温宁擦拭泪水,但她还是没有勇气这样做。毕竟温宁以前说过伤害她的话。
“因为我上次跟你说了那些话,秦锋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这么多年,他没叫过我一声妈,还成天跟一帮小混混在一起。打架、抽烟、收保护费,我卖了车子给学校交建校费把他弄到高中去读书,他却责怪我让他没面子。你说,我还能怎么做?看到自己的儿子这样,我很心痛。现在他爸爸又这副模样,我只能来求你,让秦锋回家。求你让他去医院看看他爸爸。”温宁已经有些泣不成声。
“你说什么,秦锋他……”小雪恍然大悟。这段时间秦锋身上总有花不完的钱,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些钱的来路了。
就在这时,她们的身边多了一双眼睛。
小雪和温宁惊愕地抬起头,只见秦锋冷冰冰地站在旁边,眼睛里是毫无余地的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