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依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神女山脚下有一片宁静的去处,那就是广阳郊区的茉莉庄园。每到夏天的时候,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洁白的茉莉花。天上的云零零散散,空气中漂浮着浓烈的花香,幽幽的钢琴声从茉莉庄园北门的小公寓传来。弹琴的是一位瘦弱的中年妇女,脸色苍白,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跳动。
这琴声和女人,都让王立刚觉得烦躁不安。
她就是王立刚尚未离婚却早已分居的妻子,王凤钥。
王立刚的突然来访,搅乱了她的琴声。她停下运动中的手指,无礼地睁开双眼,话语里带着几分惊奇:“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
“我是来接女儿出去旅游的。”王立刚显得很有礼貌。
“灵,她到蓉城已有一段时间了,你没瞧见她么?”王凤钥站起来,双眼空洞无神。
王立刚的喉结微微一颤,仿佛想到了什么。
王凤钥拿起窗台上的电话,给灵拨了过去。她很快就听见女儿的声音。
“你在哪儿?”王凤钥问。
“跟我爸在一起。”电话那头说。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着说谎了,你爸爸找你都找到我家里来了。”王凤钥话还没说完,灵已经挂断了电话。她叹息一声,又坐回到钢琴旁边。
“她……”王凤钥欲言又止。
“我都听见了,她一定又去找那个小王八蛋了。”王立刚咬牙切齿地说。
“谁?”
“秦光明的狗儿子。”
王凤钥愣了一下,低头不语。
“你看看你,怎么带的女儿。当初你把她要到你身边,跟我承诺说让她好好学习,不会再去找那个小王八蛋。结果呢?你成天只知道摆弄你的那些破花,弹一些怨妇才会听的钢琴曲,你到底有没有管过她!”王立刚站起来,手拍在钢琴上嗡嗡作响。
“你别拍我的琴,我活到这把年纪,儿子被你害死了,幸福被你带走了,只有这架钢琴了。”王凤钥的声音是冰凉的,如同她的心一般。
骤然间,王立刚看见王凤钥在墙上悬挂的一副清溪泛舟的古画。画卷上的题词,是李清照的那首《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王立刚读过一些诗书,也知道李清照的这首词是孀居多年之作。王凤钥是在借这幅古画表达孤独和凄苦的心态。他悠悠长叹,指着那幅画问道:“你是想说明什么问题,是你死了男人,还是被被男人抛弃?”
“我认为没有什么区别。”王凤钥的眼光淡定,继续对他说,“王立刚,你应该清楚我现在的状态。”
“你这是在损我!”王立刚的言语中带着愤懑,“你是不是想告诉每一个到你这里来的朋友,说我王立刚抛妻弃女,置我于不仁不义的地步?”
“既然做了,还怕别人知道?”王凤钥的语气仍旧十分平静。
“疯女人!”王立刚有些愤懑。
“如果对我不满,你可以选择离婚。”说话间,王凤钥从琴凳下面拿出一份文件。王立刚站在那里就已经看见“离婚协议书”五个黑得压抑的大字。他瞪了王凤钥一眼,摔门而出。
王凤钥坐下来,继续弹琴。
在《欢乐颂》的琴声中,王立刚走出了茉莉庄园。几十年来,岁月慢慢耗掉了他的青春、婚姻以及爱情,直到他被别的女人诱惑,从而下定决心放纵一次。在他看来,婚姻当中的爱情不应该那么脆弱;老夫老妻在一起,也没必要小心翼翼地生活着,谁也不敢得罪谁。然而他的心总是有一道枷锁始终不愿意打开,或者是不敢打开。因为在生意场上叱诧风云的他,也会担心自己有一天会老去。到那个时候,他会没有依靠,会很需要一个家庭,以及一个可以跟他说说悄悄话的女人。他深知外面的女人只是爱上了他的财富,只有这个相濡以沫相伴到老的女人才会这样跟他走到最后。离婚协议书,简单的五个字让他感到分外沉重,他唯有苦笑,他觉得王凤钥完全不会力图去理解他的这种想法,也不愿再等待他的回归。
他唯有仰望天空,湛蓝的天空。
天空中没有一丝忧伤的云朵掠过,只有带着些许失望的他那声悠长的叹息。
他坐上车,吩咐司机转动了钥匙。在车刚刚向前转动的那一刻,王凤钥的短信让他的心更加冰凉。
“按法律流程办。”简单的六个字。
他又叹息了一声。这应该是王凤钥深思熟虑过后的想法,此时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但他只能咬紧牙关,继续他的行程。他是个男人,他对男人的定义就是从不会犯错,不怕任何危机和风险的到来。
车在秦光明家的小区停下来。
王立刚整了整衣衫,迅速掩盖掉方才那抹忧伤,气宇轩昂地走下车,来到秦光明家门口,敲响了门。
秦光明微微打开门,探出脑袋来,脸上没有丝毫诧异的表情。
“王立刚,你到底还是来了。”秦光明的声音中带着质问和嘲讽。
王立刚冷笑一声,轻蔑地看着他说:“原来你知道我会找你算账的。”
秦光明把门完全打开,镇定自若地跟王立刚对话:“我只想对你说两句话,第一,我没有一个叫方菲的私生女;第二,秦锋和王灵的事情我也不同意,但我没心思管。”
“原来你知道了你那个私生女的事情。”王立刚对秦光明的言辞无动于衷。
“我是不想让很多事情影响到下一代,才没有再去追究。”秦光明叹了一口气说道,”回想起来我只觉得很讽刺,我们两个大男人都被吴雯这个女人玩弄了。“
“秦光明,看来你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王立刚的眼神带着十足的嘲讽,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扔到秦光明的手中。
“开始我也怀疑过吴雯是不是想利用我来报复你,不过在我通过一些关系调查过后,我认定了这个事实。”你可以自己看看,“这是你那个私生女所有档案的复印件!”
王立刚的声音十分宏亮,甚至连院子里也有了回声:“我相信你其实早就认定方菲是你的女儿,否则你为什么三番五次到广阳去找吴雯的侄儿?”
“你还要感谢吴雯,原本我打算起诉你生产那些伪劣产品来坑害我,是吴雯让我撤诉,你才有如此清闲的时间来安度晚年。”王立刚继续说。
秦光明傻眼了,他的手开始有些颤抖。他打开那个文件袋,里面是方菲的出生资料、小学以来的学籍档案、户口薄复印件,以及她和她母亲的合影。
“这是个没有父亲的姑娘,十二年前她母亲病故之后,她就独自到广阳谋生,在一个酒吧里认识了我的儿子,也把我的儿子生生地害死。”王立刚的眸子里流露着刻骨铭心的痛,他把这种痛苦都包装成憎恶的眼神,狠狠地刺在秦光明身上。
秦光明被刺痛了。他的眼神闪烁,没有任何力道与王立刚四目相接。
“为了调查我儿子的死因,那些年我没少去过这个女子的老家以及她跟我儿子经常出入的地方。秦光明,我想问问你,这些是不是你造下的冤孽?!”
秦光明愣住了。他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出自己在农村的那段生活,是否真跟那个姓方的女人发生过关系。在他的印象里,他们的确连手都不曾拉过。他努力回忆着几十年前的旧事,回忆着与那个姓方的农村女人曾发生过的点点滴滴。他隐约记得下乡时借住在那个女人家里,他们一起劳作,一起吃酱油拌锅巴。回城的头一天夜里,一大帮知青坐在一起喝酒告别,那个女人也来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跟着同伴们,坐着部队的大卡车回城了。
难道,就是那个醉酒的夜晚?秦光明一边思索着一边将目光锁定在方菲的户籍资料方菲的出生日期那里。由此到推,的确应该是在他离开农村前后的那段日子。
震惊。
“你如何证明我就是那个人的生父?”秦光明的声音已明显有些不自信。
“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个女孩的父亲小名叫大明,是一个知青!”王立刚有些激动。
“秦光明,你的女儿已经害死了我的儿子,现在你的儿子又纠缠着我未成年的女儿!我希望你清楚你该怎么做,不要再逼着我出招。我在香城只要动一根手指头也能让你的儿子无法立足!”王立刚的眼睛瞪得很大。
“你在威胁我?”秦光明的声音显然没有底气。
“我是在告诉你,应该如何做一个称职的父亲。”王立刚咳嗽了两声,对秦光明甩下最后一句话,“我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成与不成,只在你一念之间。”
在王立刚即将转身离去的一刹那,秦光明把他叫住了。
“能告诉我,那个叫方菲的女孩子现在在哪里吗?”秦光明问。
“我如果能找到她,一定让她再进去关上几年!”王立刚恶狠狠地说。
王立刚离开以后,秦光明回到屋内躺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他的心情很复杂。
这些事情让他觉得不真实,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他咀嚼着人生如戏这四个字,脑袋里开始虚拟姓方的那个女人独自生下孩子抚养成人然后含恨死去的场景。眼泪在他的眼眶里转动,心中也隐隐作痛。他知道即使王立刚不给他限定时间,他也会给秦锋打电话的。
“已经错过一次,不能一错再错。”秦光明在电话中这样对秦锋说。
“我已经问过吴艾和莫小天,不是告诉你方菲已经出国了么?”秦锋有些不耐烦。
“我以前只是怀疑方菲可能是我的女儿,刚才王立刚给我看了她的档案。她,真的是你姐姐。”秦光明说。
秦锋淡淡一笑:“是不是都已经不重要。她把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她。”
“你和那个王灵......”
“我和灵未来关系的实质不在于会受到王立刚的威胁,而在于我对待灵的态度以及对待自己的态度。“秦锋这样答复秦光明,“我已经很有节制地对待这份感情了,总要有个过程吧。”
跟秦光明在电话里聊了很长时间以后,秦锋又接到了王凤钥的电话。王凤钥责问他为什么不及时告知灵偷跑到蓉城的事情。
秦锋一时无言以对,甚至有几分悲哀。
他听的出来王凤钥故作平和的声调中蕴含着的愤怒。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王凤钥又问。
秦锋恩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心里很乱,他觉得爱情并不那么简单地是两个人的事情。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让他疲惫,这种疲惫他认为是毫无意义的。
院子里下起了雨,他放下手中的键盘,跑到屋檐下躲雨。
转过头,蒙莉莎正凝视着他。
“怎么了,小子?”蒙莉莎问道,“接了两个电话,就忘了怎么给我写代码了?”
“我终于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爱是放弃。”秦锋在她的面前站着,有些惆怅,”就像你跟施若男。”
“你怎么知道我跟施若男的事情?”蒙莉莎问道。
“当然是莫小天讲的。”秦锋笑了笑。
“这孩子真是个大嘴巴。“蒙莉莎的情绪似乎被破坏了。
“没有感情,这几年工作上也没混出更大的成绩,我觉得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秦锋慨叹道。
这是他到蓉城的第四个年头,生活却一如既往的平淡无奇。
对于爱情,他觉得完全没必要再做更深层次的体会。他过早地走社会,接触了太多的阴暗面,生活的重担让他不得不将对情感的冲动埋藏起来。于是他越来越害怕受伤害,怕被任何人伤害。他必须学会保护自己,得往社会的上层钻。
蒙莉莎笑了笑,说道:“你至少是一个有生命的人,做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命题,而需要策略的。人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要学会善良但不单纯,然后再以这个为原则去选择取舍。在我看来,你还没有到值得拥有一段感情的年龄,当务之急则应该是创造未来,为自己也为你的父母。”
蒙莉莎的每一个字听上去都包含着真理。秦锋十分认同这些,他想起莫小天向他讲述的蒙莉莎那段感情,心想着连这么有阅历的女人都因为感情被折磨得一无所有,何况他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蒙莉莎,似乎越来越明白自己除了要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生活下去,还面临着多么艰难的责任与义务。他想要靠自己的能力买房买车,然后让辛苦孤独的父母过上幸福的晚年。他凝视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挡住了他的视线,头顶的天空狭小而阴沉。他必须拨开那些乌云,走出这片高楼,去迎接湛蓝而广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