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付宗楠所部的“新长江防线”被大夏民国军突破,第二野战军11、12、47军兵团顺利占据大西国重镇西都。凌晨,姜钟真从林园官邸匆忙坐车前往白市驿机场,乘机飞往蓉城。到达蓉城前,姜钟真已通过电报召集大西国将领张群、刘问汇、邓锡侯、付宗楠等人,要求严密布防,振奋军队士气,准备最后的蓉城大决战。
秦兴良也受付宗楠军令,连夜赶往蓉城待命。
临行前,秦兴良安排王尽释通过军统处,向姜钟真密报刘问汇暗通民国的消息。随后,他骑着一匹瘦弱的老马,来到北街口的那幢陈旧的矮楼前。莫锦玉带着孩子在这里已被他软禁了很长的时间。几个月来,仅管他对江汉和金口的往事存有恨意,依然会在闲暇时来到这里探望一下他们母子。他道不明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愫,只觉得常常有一种奇怪的力量牵引着他。或许,他对她还是爱着的。
他第一次来探望她的时候,穿着衬衣和军裤。那一次,他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住得还舒心吗,看了看孩子,便转头离去。
第二次,他穿着一件风衣,腮边参差不齐地露出了很多胡碴儿。她问他最近怎么样,他只是淡淡地说,一切还好。他仍是抱着孩子哄了哄,然后转身离去。
这是他第三次前来探视他们母子。他穿了一件破旧的绿色夹袄,白头发也比以前更多了。她凝视着那件夹袄,问他为什么不换件新的,他苦笑着说能有旧夹袄穿都已经很不错了。她发现他衣服上有一个破洞,于是让他脱下来,拿出针线缝补。因此,她们聊得比前两次的时间都长。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对她说:“不知道这几个月以来,你有没有一丁点理解到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有些期待地问道:“你下一次过来,会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今晚要去蓉城,司令和委座来了。”这是他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跟她谈到自己的行程。淡淡地一句话,竟让她的眼眶湿润了。
“无论怎样,我等你。”她的声音温柔而细腻。
他离开的时候,她隐约看到了他嘴角扬起的微笑,温暖而从容。
十二月一日,姜钟真造访刘问汇,意图核实谋逆情报的真实性。在夏达明的协助下,刘问汇沉着应对。姜钟真没发现刘问汇任何问题,但那封电报却让他放心不下。因此,姜钟真要求付宗楠约同邓锡侯到刘问汇所驻公馆开会,当场要求三人“合署办公”,并将各自家属运往日月岛。刘问汇、邓锡侯设计大骂帝国中央军,以“王尽释毒杀刘问财”的传言为借口,满口念叨被付宗楠排挤以搪塞应对。刘问汇甚至还拿出王尽释拍给他的电报,暗指侄子刘项和兄弟刘问财皆被帝国中央军所害。付宗楠虽然当场被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搞得一头雾水,却依然以必需遵从委座命令为由,死活不肯离去。
刘公馆外,一名付宗楠的随行警卫员来到秦兴良和王尽释面前,秦兴良连忙迎了上去。
“司令那边有什么指示?”秦兴良的表情都显得异常严肃,他满以为很逮着一个决好的机会可以找付宗楠追问五万广阳城防兵的下落。谁知那警卫员却一脸不屑地对他说:“司令让你去他地住所侯着,花时间好好想想刘问财是怎么死的?”
秦兴良一脸苦笑:“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死的。”
那警卫员极不耐烦地说:“你背着司令干的事情,现在可惹下麻烦了!”
秦兴良本想为自己辩解,王尽释拦住了他,规劝不要在这种气氛紧张的时刻打搅司令们和委座的会议。
秦兴良只得紧握拳头,长叹一声。此时此刻,他多希望蒋委员长安排跟付宗楠一起空运家属去日月岛的人是自己。他谋划了这么长的时间,为的不就是引起姜钟真的注意么?如今委座近在咫尺,他却连对话的权利都没有。
“知道了,我会去司令的公馆侯着他的。”秦兴良低头道。
从那警卫员的传话不难听出,刘问汇显然对“叛国投敌”这项指控有了十足的准备,没有人提出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既然如此,秦兴良认为必须尽快引蛇出洞,要么炸毁广阳城嫁祸刘问汇取而代之。要么想法尽快得到付宗楠五万广阳城防兵的统帅权。两条路都行不通,那么只能精心安排手下的两千国军,秘密进入蓉城剿杀近在眼前的司令、委座一干人等,率军投共,则可以立一件千古奇功。
“尽释,你去找一二二师师长打听一下,那五万城防兵何时能到广阳。”秦兴良眉头紧锁,心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厘清。
王尽释向秦兴良行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去。
在付宗楠安排警卫员质询秦兴良的时候,夏达明也得到了刘问汇的暗示,从刘公馆跑出来,快马加鞭朝广阳县跑去。一路上,他不停地看表,此时此刻的广阳县,香叶应该已经率着大西国游击队纵四支队的民兵们秘密打开了硅村军牢的大门。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当夏达明的手表走向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六十多公里外的广阳县北郊硅村传来了三声枪响。军营的大门被十几名已秘密投降民国的士兵打开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持着各种武器冲了出来。整个军营除了被民兵放倒的几名守卫,几乎没有一名士兵抵抗。所有的帝国军士都像置身事外似的观望着这场变故,他们都知道,在大夏民国几十万大军压境、广阳背面陆续有乡村投降、被大夏民国控制的情况下,负隅顽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保命,是每一个帝国士兵在这个时刻唯一的选择。
香叶站在堆叠的木箱上,举着一支手枪,面对下面站着的游击队民兵和刚被拯救出来的地下组织们,发出了最后的号令:“同志们,就在前不久,帝国反动派在西都屠杀了一大批我们的同志,今天我们不能让相同的情况再次出现。从这里出去以后,大家跟随我们游击队的同志前往已经解放的柏树乡、良安乡等地,等待大夏民国军的到来。为我们最后的胜利积蓄力量!”
所有人都振臂欢呼,唯独莫启国静静地站在人群中,望着台上身姿妙曼的香叶。他觉得她就像遥不可及的天神,自己却是个粗俗简陋的匹夫。人群渐渐散去,香叶带着几名随从走到他身边。莫启国有些感激地望着她,脸蹭一下地红了。
“现在,我们去县衙把你姐姐带走吧?”香叶微笑着,如这冬日阳光一般暖人心脾。
古床旁的那盏床头灯静静流淌出淡色光线,将整个房间照出一片红彤彤的温馨。莫锦玉坐在窗前的梳妆台旁,拾起一把木梳缓缓整理自己的头发。桌台上摆着一支水晶般透明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支淡紫色的梅花。
她觉得,自己就应该像这种花,越是人生艰难的时刻,越要抱着乐观的心态面对所有可能的变局。
刚才听见楼下守卫议论军营被游击队民兵占领的事情,她已猜想到莫启国应该被放了出来,因此她决定等莫启国来的时候装作不记得几个月前军营里发生的那些事情。她知道,秦兴良必然会成为他们姐弟间越来越深、无法逾越的鸿沟。
然而当莫启国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她望着莫启国形容枯槁的样子,幽幽的酸楚已在鼻尖浮动起来。
“姐姐。”莫启国见到莫锦玉,差点儿没扑上去。
还是这熟悉的口吻,还是这亲切的嗓音。她心里那些繁重的担忧瞬间消弭,因此对他微微一笑:“你出来啦?”
“我已经有快三个月没有见到你了!”莫启国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撒娇。
“是吗,有那么长时间?”莫锦玉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梳过头。
“这几个月,姐夫有来看过你吗?”莫启国见到莫锦玉地笑容,心里的对她的担忧也瞬间释然了。
莫锦玉的神色却瞬间变得尴尬起来。她本想刻意规避关于秦兴良的任何事情,怎奈莫启国偏要提起。她斜眸微挑,涩涩地笑着说:“他来不来看我,跟你里应外合放跑牢里的犯人有什么关系吗?”
话至此处,莫启国只感到一阵愕然。他想到莫锦玉明明跟她一起经历了神女殿那件事,也亲眼目睹他和吴文法、王尽释等人的黑暗营生,理应对那位她深爱的将军恨之入骨。然而此刻莫锦玉的态度,似乎并未跟他站在同样的立场,他的心顿时像被利器滑过,疼得抽搐。
“广阳城北的几个村子已经被游击队控制了,大西国军统处的特务头子都被抓了。按照目前的进度,刘问汇将军的几十万大军即将挥师东进占领蓉城,而民国军也……”
“你给我住口!”莫启国的话还未说完,莫锦玉便呵斥起来。她的身体有些抽搐,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金口江汉的事情你难道忘了?如果不是我们姐弟俩节外生枝,我们现在已经在台北了。你姐夫好好的计划,你为什么要去破坏!”
莫锦玉将那把木梳往桌上狠狠一砸,瞬间断裂成了两截。
“姐姐,你为什么会帮着姐夫说话?”莫启国向前走了一步,想要扶助有些瑟瑟发抖的莫锦玉,却被莫锦玉一只手推住了。
“启国,他秦兴良纵有千错万错,也是我的男人,更是光民的父亲。我如果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被毁了,以后光民长大,你让我怎么交待?难道你让我告诉他,你的爸爸是战犯,是被你妈和你舅舅杀死的?”莫锦玉眼角微润,激动得连声音都哽咽了。
莫启国连忙掏出手帕给她,柔声安慰,过了很长时间,莫锦玉才渐渐止住眼泪。
“姐,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他炸城吗?”莫启国见莫锦玉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这才不急不慢地问道。
莫锦玉叹了一口气道:“他若真是要炸城,我拚了这条命也要挡住他,可是如果他投降民国了呢?你姐夫有句话说得对,我们什么时候站在他的立场想过问题?同样是杀人,为什么帝国军官杀了地下组织就有罪?”
莫启国愣住了,完全不知道莫锦玉这样的观念是出于怎样的逻辑。
“只要他不杀普通百姓,我就应该陪在他的身边。”莫锦玉淡淡地说。
这还是当初那个宁愿为保住两万将士能活着回家,帮助张诊起事的那个莫锦玉吗?莫启国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诧然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是来接你离开这里的。”明知道会被拒绝,莫启国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莫锦玉冷冷一笑:“你走吧,我答应了他,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莫启国的眼眶瞬间湿润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哀求道:“姐姐,你跟启国走吧。战争大局已定,咱们带着光民回西襄去吧!”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莫锦玉念着这句诗,对莫启国挥了挥手,“想回去的话,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