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锋望着视频里的郑飞，不知为何想到了小雪。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完全记不起小雪的模样了。最让他感到惋惜的是，他和小雪竟然连一张合影都不曾有过。

“有小雪的照片吗？”莫小天问道。

秦锋愣了片刻，从钱包中掏出来一张母子三人的合影。莫小天接过来，捧着这张已经泛黄的照片细细地看着。他看见了小雪清瘦秀气的脸，又细又长的柳叶眉，以及黝黑的长发、柔和的目光、好像笑又好像没笑的表情。

秦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小雪跟郑飞长得真像”莫小天叹息道。

“看着这张照片，我才想起我也年轻过。”秦锋感叹道。

“你现在也只有二十一岁吧。”郑飞疑惑的看着他。

秦锋拍了一下头，苦涩地笑起来。

“我几乎忘掉了自己的年龄，总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三十多岁一般。”秦锋又是一声慨叹，继续说，“原来我们还如此年轻，却感觉已经开始衰老。”

此时，窗外又开始下雨了。风起，把落叶再次吹上天空，在秦锋的窗前悠扬起舞。雨打在玻璃上，没有声音，渐渐从一些小水珠汇集成了水线。看着这淅淅沥沥的雨，秦锋又对莫小天说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人们却总会带着淡淡的忧伤呢？”

“你又不是文学青年，想这么深沉的问题做什么？”莫小天笑了起来。

“因为看到郑飞，我想到小雪，想到我们那些苦难的日子，但是跟你的一番对话，我又觉得青春其实应该是去创造、是快乐的。”秦锋越说越有兴致。

秦锋把莫小天拉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抽屉，露出了满抽屉的市场营销类书籍，其中有很多还是英文版本的。看到这些，莫小天也有些自愧不如。

“虽然没怎么上过学，但我觉得有针对性的学习一些知识还是很有必要的。”秦锋对莫小天说。

“别显摆，陪我去酒吧坐坐吧。”莫小天心里一直很抑郁，于是对秦锋说。

当太阳完全被黑幕遮盖的时候，秦锋和莫小天已坐在古文化街的一家小酒馆里，一边品着小酒，一边议论中国飞涨的房价。

小酒馆里人不多，或许是因为天气变凉的缘故。秦锋给灵发了一条短信，提醒她记得把冰箱里的饭菜拿出来热热吃掉。他本想带灵一起出来看房子，却因为她的的失忆症尚未康复而不得不把她留在家里。他们坐在靠窗的卡座里，喝着小酒，目睹着窗外接踵摩肩的人群。

这时，秦锋和莫小天的目光几乎同时落在了窗户外面的一个女孩身上。那个女孩穿着一身桃红色的运动服，微微卷曲的头发，瘦长的身段。她的旁边，一个男人紧跟着，那个男人看起来十分面熟。

“那不是你的小女朋友吗？”莫小天拍响了桌子。

秦锋呆住了，这一切看起来那么的不可思议。当那两个人从他们的窗前走过，秦锋已经完全确定那个女孩正是灵。而跟随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正是灵的主治医生。

“这……这怎么可能？”秦锋感到自己的手有些发抖，他开始担心灵的失忆症完全如莫小天所说，是一场骗局。

他站起来，看着灵和那个男人的背影，拿出手机拨通了灵的电话。

他看见灵停住了脚步，摸出手机，仿佛按了一个键，他的手机里立刻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提示语音。

他傻眼了。

短信铃声。

他拿起手机，只见灵发来的短信：我正准备吃饭，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今天好像想起了一些什么。

“我怎么这么傻？“秦锋木讷地坐下来，怅然地看着莫小天。

“我觉得你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对你的欺骗也没有什么恶意。“莫小天说。

“我不这么认为。”秦锋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我最讨厌别人利用我的感情。”

莫小天没再说什么。他知道秦锋讨厌别人利用他的感情源于当初温宁利用秦锋的感情找到了他和小雪的住处并且说了一番不该说的话，也为秦锋的离家出走埋下了祸根。现在那个叫做灵的女孩子，仿佛又将秦锋当年那股仇恨和愤怒牵引了出来。这个时候的秦锋，你对他说再多安慰的话都没有作用，否则那就不是秦锋了。

“你打算怎么办？”莫小天问道。

“让她滚蛋！”秦锋的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怨恨。

“在将这个决定付诸行动以前，你最好先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莫小天建议道。

月色凄迷。一辆出租车在蓉城理工大学的校门口停了下来。秦锋跟莫小天从车上下来，嘴里还带着酒气。他们来到女生宿舍的门口，找到了据说看见灵从二楼滑倒的那个宿管。这个宿管看上去是个非常精明的老太太，并非秦锋想像中的那种呆头呆脑的人。

“请问王灵是在这栋宿舍大楼里吗？”秦锋走上前去问道。

“对，但她现在不在学校。”宿管老太太一边剥着瓜子一边答道。

我是她表哥，她爸爸委托我给她捎些东西过来，您知道她去哪里了吗？秦锋又问道。

“她不是说她爸爸死了，请了一个月事假奔丧去了么？”宿管疑虑地望着秦锋。

秦锋和莫小天都惊呆了，灵为了设下这个骗局，居然诅咒她的父亲。秦锋也有过对自己父亲恨之入骨的经历，但也从没到如此狠毒的地步。这一刻，他觉得灵的心理是扭曲。

离开宿舍大楼，在冷冷的秋风中，秦锋和莫小天都认同灵生病的事情是一场骗局，但其中仍然有许多细节让他们疑惑。秦锋闭上眼睛，叹息了一声。从接到灵的同学的来电那一刻知道刚才在古文化街见到的那一幕，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又一次在他脑海里缓缓掠过。忽然一个女孩叫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他蓦然从思绪中惊醒过来，灵的那个同学正站在他的面前。

“你把她送回来了？她没事了？”女孩子兴奋地问道。

“我想问问你，灵的爸爸怎么会死掉？”秦锋表情沉重，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那个女孩子身上。

“你如果不说实话，我会想办法把你们联合撒谎的事情报告到你们的系里。”莫小天在一旁威胁道。

那个女孩似乎被吓住了，木讷地站在那里，目光有些畏缩。

”你们是来调查她的？“她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

”我不是警察，谈不上调查。“秦锋冷冷地说。

”跟我们走吧。“莫小天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

他们把这个女孩子带出校门，上了一辆出租车，一路朝秦锋家里奔去。

在同这个女孩子的交谈中，秦锋终于弄清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和莫小天都感到无比震惊。原来灵不仅仅编造了父亲去世这样的谎言，也不仅仅联合这个女孩以及在医院工作的网友编造了从楼上滚落导致失忆的谎言。为了让整个故事更具可看性，她不惜到运动场上一次又一次故意跌倒，在水泥地上磨得满身是伤。听到这些描述，秦锋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灵居然会如此残忍地伤害自己的身体，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她经常跟我说，你不在乎她，从来不懂得关心她。为了得到你的照料跟呵护，她才做出这些举动。我也劝过她，但是她陷得太深。“那个女孩子对秦锋说。

”你的小女朋友简直是个魔鬼！人怎么可能如此折磨自己！“莫小天慨叹道。

秦锋觉得莫小天的描述非常准确，灵已经变成了一只魔鬼。他无法想象，如果继续和灵厮守在一起，这个女孩还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一个连自己都敢伤害的人，以后还能做出怎样的事情是永远无法预判的。他无法感受到灵做这些是出于爱，反而觉得自己的同情心完全被她利用，为了满足她的一片私心。

他们达到房间的时间是晚上十点，灵正躺在床上，看上去似乎睡着了。秦锋走上前去，将被子用力一扯。灵被惊醒了，她看见了莫小天和她的同学。

“他们来做什么？“灵茫然地问道。

“你走吧。”秦锋立即说。

“为什么？”灵惊恐地问道。

“我忘了告诉你，我最恨别人利用了我的感情。如果你不想连朋友都没得做，就赶紧跟着你的同学离开这里。”

灵愣了很久。她看了看秦锋，又看了看她的同学和莫小天，顿时明白了一切。她淡淡一笑，眼睛却在一瞬间变得通红。她走下床，来到她的同学面前，说道：“帮我收拾行李，我们走吧。”

秦锋站在那里，漠然地看着他们收拾好灵的衣物和日常用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冷峻而且刚毅。

莫小天轻声说道：“我送他们回学校吧。”

灵忽然大笑起来，发疯似的嘶声尖叫道：“我不需要你们送，我就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秦锋酸涩地一笑，冷冷地说：“灵，你不过是被男人玩弄了以后，想在我身上找回从良的感觉吧！”

灵望着秦锋，眼神里露着刻骨的孤独和无助。她完全没有料到秦锋会搬出几年前她的旧事，并且用了如此丑陋的语言来污蔑她。眼泪，倾泻而出。她走到秦锋面前，给了她一个耳光，哽咽着对他说：“你说的对，我就是一个婊子！”

冰冷的月色下，灵和她的同学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夜幕中疾驰而去。秦锋站在阳台上，点燃一支香烟，幽幽地吸了一口。他忽然又一种苍凉的感觉，仿佛全世界都变得空荡荡的。

“你为什么不流泪？”莫小天站在他的身后，问道。

“我为什么要流泪？”秦锋吐了一口烟雾，说，“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没有眼泪了。”

莫小天离开以后，秦锋走出家门，在接近黎明的黑夜里独自行走。潮湿的秋风，空旷的街道，这个都市在这一刻是如此安静祥和，完全没有城市的味道。清洁工已经走上街头，辛勤地忙碌起来。扫帚扬起的灰尘，在灯光下幽幽地起舞。看着这些用勤劳换来洁净心灵的人，秦锋忽然感到无边的寂寞。

“为什么我会这样寂寞？”他自言自语地问道。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心里塞满了记忆的尘埃，还是尚未把灵魂清理好就匆匆上路。他又想起小时候的那个暑假，在牧村的草地上，他曾经跟一个叫做小雪的女孩子嬉戏追逐。那是他唯一一次在阳光下接近过纯净的土地，纯洁的空气，还有过自由自在的呼吸，那样的幸福感他再也不曾有过。

他默默地行走在城市的街沿，随着天空慢慢发白，整个城市好象都苏醒了。早餐流动车被推了出来，老年人拿着剑或者绸缎出来晨练。他走到这些人的对面，在没有爱的这一边，独自前行。

当他走到河边，看见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孩子低头前行，那沉重的书包将幼小的身体压得有些弯曲。他叹了一口气，发觉自己对中国教育制度的深恶痛绝越来越强烈。这些还没有成长起来的孩子们，当他们有一天走进社会，也面临残酷的现实和磨难的时候，他们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挣扎？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些，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广阳离开，去了香城，现在又站在蓉城的河边。是生活的需要，是金钱的诱惑，还是被命运逼得无能为力？这一刻，他的心中感到无限沉重。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生活少了太多的爱。秦锋这样认为。

爱，既是别人对自己的爱，也是自己爱的付出。但是灵里完全让他找不到爱的气息。爱情让这个女孩子的灵魂加速堕落，并且让他生活中的空气、环境也逐渐变得颓废。他难以忍受孤独和寂寞让灵形成的种种恶习、以及各种残忍的欺骗。这样的爱永远让他找不到幸福感，以及呼吸道曾经有过的纯净的空气、自由的呼吸、绝对的真实的关怀。

秦锋叹了一口气，朝公司的方向走去。

来到办公室里，他关上门，躺在沙发上，终于困倦地合上了眼睛。这里，才能让他感受到一点温暖。

他暂时不想拥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