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同市的夜晚灯火璀璨,放眼一片繁华景象,车水马龙人流熙攘,霓虹荧光充斥其间。尽管到了凌晨两点,这座不夜城仍在发光发热,不惧黑夜的吞噬,不屑消极的暗涌,更不爽夜行动物的失格,席卷每具低落的灵魂,麻痹他们,撕裂他们,让他们痛不欲生,却又乐在其中。
形态各异的摩天大厦相互簇拥在城市的中心地带。那里是物流欲望的天堂,亦是宏观人性的战场。
二十五岁的周威豪站在最高的一幢摩天大厦的楼顶,攀爬高阶,翻过起到护栏作用的玻璃墙,抵达犹如悬崖断壁的边缘一隅。他缓慢地蹲下来,低着头朝下望去,与地面相距数百米的高度令人头晕目眩。可周威豪镇定自若,表情没有丝毫不适,眼神里尽是迷离恍惚,没有多余的恐惧惊骇可供装填。
高处不胜寒。风呼啸而来,掠过周威豪的凌乱长发,形如被飓风肆虐过后的树林不甚唏嘘。这长发乃周威豪十年来不去理发的赫赫成果。
穹苍呈水墨晕开的一片朦胧,无半颗星辰作点缀,与其底下的人口大郡形成视觉上的亮色差异。周威豪起身往后退却一步,靠在玻璃墙上,迎着风抬起头,仰望都市上方那浩大无垠的天穹盖,脸上扬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意。
夜风拂得他浑身倍感舒适。突然间,大厦附近的光源悉数骤灭。这座寓意着“永不陨落的城邦”——坎同,竟在周威豪闭上双眼的那一刹那回归原始!街道的嘈杂,商场的聒噪,人性的喧嚣,欲望的嘶吼,在此刻统统化为乌有!
紧接着,大厦四周的景色,包括大厦本身开始发生变化——像是加速了时间一般,城市中心的齐天高楼逐渐破败、崩坏、坍塌,最终消失在这一片视野里。地面凸显出鲜明的金黄色泽,空气愈发清新,幽幽的稻穗香气再次充盈着周威豪的嗅觉……那熟悉的感官冲击似蝼蚁又一次爬满心头。
周威豪缓缓睁开双眼,不出所料地眺望着眼前无尽的旷野一片,而自己就站在最高的一座山丘之上,酡红的晚霞点缀着远方的天际线,落日的余晖尚未消散退去。
夕阳西下的家乡,七岁的周威豪,深秋的晚霞,金黄的稻田……这些都昭示着周威豪的又一次自尽未遂。极乐场又一次全自动地改变了样貌,彻底地扼杀了周威豪的自尽念头。
“我为何就不能自尽呢?”
周威豪摘下笠帽,缓缓振开双臂,轻吁了口气,朝着山脚下错乱分布的村落及成片成片的稻田放声吼道:“我一定要摘下农民这顶帽子!逃出这荒山僻岭!”一如往常那般坚定不移。
“阿豪——”身后传来一声呐喊。
远闻这熟悉的声音,貌似是三哥。周威豪心慌了,赶忙撒腿逃跑,却被他三哥逮个正着。
“你个小兔崽子!成天就晓得跑到这儿来玩耍,田里的活儿不干,塘里的鱼儿不喂,院外的鸡儿不赶,小小年纪竟学会这般洒脱了?你三哥我管不上你,难不成阿爹也管不了你?待我告诉阿爹,看你这回不死透了!”
周威豪出生在一个贫苦的粤北家庭,家中七个小孩,四个大人,其中祖父跟曾祖母尚都健在。周威豪排行老四,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底下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打小他就被兄弟姊妹夹在中间,成为最不受家里重视的那个。大姐二哥的年纪比他大个一轮左右,却在早年间出门打工一不小心跌进了铁轨,俩娃儿双双丧命,上头就只剩下如今揪着他耳朵不放的三哥了。
“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七岁的周威豪拼了命地挣脱开三哥的强力束缚,一个前仰滚下了山坡。三哥见状发了疯似地追赶上去,两人体格悬殊,三哥又比周威豪大三岁,各方面包括疾跑自然也比他要胜上一筹。
不一会儿三哥就赶上了阿豪,一个猛扑上去,将阿豪强压在身下,使得阿豪动弹不得,不论阿豪怎样挣扎,仍无力回天。
阿豪不停地动,不停地扭,不停地挣扎,试图再一次挣脱开三哥强有力的束缚。余晖映在他的身子一侧,将他与三哥缠斗在一起的影子拉得老长,投掷在前头。
“还想跑?!”三哥往阿豪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并朝他的腹部给了一拳,疼得阿豪浑身蜷缩在一起。
“今天要是不把你架回去,他娘的老子就去做二五仔!”说完又是重重的一拳挥在阿豪的脸上。阿豪已经被打得眼冒金星,成为吊井里的水桶任他三哥肆意摆布了。
趁天色还没完全暗沉下去,三哥直接单手就把阿豪扛回了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回到家后,阿豪才恢复了气力,但已然来不及逃跑了——全家人,包括阿爹——这个极其恐怖的存在,群聚一堂。屋里昏暗且氤氲的氛围霎时间刺激着阿豪敏感的神经。
此刻天色已经变得完全黯淡,里屋一盏日据时期遗留下来的煤油灯仍在发亮。家中唯一像样的板凳上坐着一位看似年抵古稀的老太婆,她的神情肃穆得凶煞,面目狰狞,狂放的蓬头散发披在瘦窄的肩膀上,后背驼得俨然成了一把弯弓,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坨随时都有可能融化了的朱古力果冻啪叽一下摊开在木板凳上。
阿豪快速扫了一眼家里的情形,发现阿娘不在。他瞬间晓得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脑袋嗡的一声,突然一个劲儿地往家门外冲去,却被三哥和阿爹给当场截住,拖进里屋,命他跪在老太婆的面前不可欠身。
阿豪是晓得的,这遭瘟的老太婆已经登门拜访了好几次,其目的就是想买下自己来当她的儿子,然后好好地消一下她的灾祸!这虎头婆(粤北农村对于无子嗣的老女人的戏称)乃天生的克夫克子相,不仅把自己的丈夫给活活克死,还把自己身下的六个儿子都克得不留活口,只剩下一个女儿,也因儿时突发高烧,落下了哮喘病,好几回险些丧命。
全镇上上下下的人都晓得这个隔壁村的虎头婆恶毒无比,擅长施法咒人,如此克夫克子肯定是上一世造孽太多所惹来的后果。
但她本人却怨这并不是她自身的问题,而是自己生来便灾祸缠身,需找个童子过门认祖认宗方才能去灾去祸,永不犯冲。
虎头婆的臭名昭著四方,任谁也不敢与她攀上半点人脉。但无奈阿豪家是村里穷出了名的一户人家,有时候穷得叮当响,半枚铜版也见不到,三餐粥里全是清水,上面飘着几片烂菜叶。公家分下来的田里只插了三分之一的小秧苗,剩下的杂草丛生,除也除不尽。鱼塘里只游着几条小鱼仔,鸡窝里只有一只孱弱的母鸡和一只瘦小的公鸡。家里的瓦房有好几十年没整修过了,每逢下雨天就遭殃。他阿爹因为风湿严重不能去打工,他阿娘因为极易贫血,加上那十年地主还盛行的时代因未能及时上缴粮食而被地主婆致断了腿,落下了后遗症,家里的田和鱼塘需要三哥照料,底下的弟弟妹妹年纪尚小,故身为家中老四的阿豪不得不为这个家做点什么了。
阿豪家现如今需要的是能够维持基本生计的东西,到了不得不走极端道路的时候了。
虎头婆答应他阿爹,只要把阿豪过户给她当儿子,她就会出八担谷粮作为交换。
八担谷粮啊!在当时来讲已是天文数字!作为交换,他阿爹自然见利眼开,心花怒放,一口答应了下来。但他阿娘坚决不同意这事儿,死活也不肯把阿豪卖给虎头婆。为此他们夫妻俩时常吵得人仰马翻、天翻地覆,甚至还大打出手。
这一回,趁他阿娘赶回娘家为老丈人办丧之际,必须得把这事儿给办妥咯!他阿爹心怀鬼胎,腹诽道。
阿豪就这样被他三哥和阿爹压着,硬是跪在了虎头婆的面前,还被迫磕头,磕得地板叩叩地响,煤油灯的光亮将阿豪那油油的刺猬头照映得异常反光、醒目。
“我要阿娘!我要阿娘!快放开我!我要阿——娘——啊——”
阿豪竭力嘶吼,却无一人理他。跪完身,磕完头,虎头婆命人进来架走了阿豪,并信守承诺留下了八担谷粮给他阿爹。
起初阿豪在虎头婆的家里还算好吃好喝给供着、哄着,毕竟小孩子来到陌生的地方,没有亲人陪伴在身边时总爱哭闹。
后来虎头婆对他逐渐失去了耐心,每见他哭一次就操起手上的家伙绝不留情地打过去。打谷(把谷变成米的过程)的时候直接抡起钉耙往阿豪的小腿处狂扫;吃饭的时候直接一筷子挥在阿豪的头上,旋即两条火辣辣的红印暴凸起来,疼得阿豪捂着头满地打滚……
这哪是对待儿子嘛?!
在隔壁村,不只虎头婆一人在虐待他,其余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孩亦在不遗余力地排挤他、孤立他,甚至欺负他、凌辱他。
有一次,阿豪走在田坎上,那群小孩便跟在他后面使坏,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直接嗷一嗓子,吓得阿豪一个趔趄倒在臭水沟里,起不了身,那群小孩哈哈笑着一哄而散。最后在一位好心村民的帮助下阿豪才得以解脱。
还有一次,正值大年初一,八岁的阿豪蹲在户外的简陋茅厕里方便,那群小孩突然造访,把茅厕的竹篱笆移开,阿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隔壁村的狗杂种,还敢哭闹?待爷爷们好好捉弄捉弄你!”
阿豪被他们按在粪坑里,恶臭的尿液劈头盖脸地淋下去。他们凌辱完阿豪还不忘踢上几脚撒撒气。
浑身恶臭的阿豪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中,虎头婆见状赶忙追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阿豪没有应答。接连好几天他都面无表情、双目失神,由此一蹶不振。
虎头婆向村里人打听了一圈,道听途说了那群小孩是如何如何欺凌阿豪的,于是接连好几个礼拜都坐在老屋(村里供奉共同祖宗的祠堂)的门槛前诅咒那群小王八蛋。后来那群小王八蛋应验了虎头婆的咒语,死的死,残的残,没有一个落得了好下场。
自从大年初一被尿液劈头淋下之后,阿豪就一直在生病,不停地咳嗽,好多天卧床不起。虎头婆看在眼里亦痛在心里,难得烧了一大桌子菜,叫阿豪起来吃。阿豪有气无力地走过去,还没走到餐桌前,咚的一声,倒地不起。
虎头婆命人连夜将他送往县里的医院,赶忙做了仨小时手术。主刀医生出来后摘下口罩,眉宇紧锁地摇着头,用m县的客家话对虎头婆说道:“高烧发了这么多天脑子没被烧坏已经算是奇迹了。唉,命是保住了,但很抱歉,我们没能保住他的声带。”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周威豪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