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日初生,京城一片人声鼎沸,百姓纷纷在道路两旁欢呼,红色的地毯从城门口一直铺到宫门。
玉楼春绕是与正街隔了百米的路,却仍旧被欢呼声吵的无法成眠。夏忽从大漠一路辗转到京城,便落了浅眠的毛病,夜中些微的响动也让她辗转难眠,更何况是这样的喧闹,是以,她早早的洗漱完,到了正殿,却见凤姨一脸潋滟笑意,便问道“凤姨,今日是有什么喜事么?”凤姨笑到,神采飞扬“当然是喜事!天大的喜事啊!今天是大将军苏偃班师回朝的好日子啊!”
夏忽的身姿微不可见的晃了晃,脸上浮起怪异的笑容,“苏偃可是又立了何等功劳?”凤姨道“少将军与北疆一战可是大获全胜,不仅斩杀了老单于更是活捉了叛将姜暮。”“叛将姜暮?”夏忽的声音从未这样轻柔过,仿若是被春风吹落的一片羽毛,一片花瓣,涂满蔻丹的寸许指甲深深扎进掌心“我听说姜丞相的儿子姜暮乃绝世名将,战功赫赫,令夷狄闻风丧胆。”
凤姨面露遗憾“姑娘说的不错,却是从前的事了,姜丞相通敌叛国,姜暮更是临阵倒戈,通敌之错罪不容诛,又如何遑论少年名将。”夏忽心口一窒,紧紧扶着丫鬟的手,“姜丞相素来清贫贤德,一心为民,又如何会通敌叛国。”
凤姨端了神色,望着夏忽“真真假假又有谁知道呢,倒是姑娘,何必替死人说话,这里人多嘴杂,万一传了出去,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姑娘。”
夏忽狠狠闭上眼睛,果真是京城帝都,果真是黑白无常,果真是皇朝天家,吃人连骨头原也是不必吐的。
时近中午,苏偃的军队刚一进入京城,夹道的欢呼声似乎要掀翻整个京城,夏忽冷冷的听着百姓不绝的呼唤声,“天佑皇朝,神军苏偃。”一阵又一阵的悲凉,连着无可抑制的哀痛就这样涌上心头。
夏忽在观台上默然而立,她记得这欢呼声似乎从前亦给过另一个人。她眯起眼睛看着这似曾相识的盛况,那苏偃一身戎装,眉目坚毅,腰配宝剑,胯下枣红色骏马高大威猛,在夹道百姓的欢迎中缓步前进,阳光下的苏偃全身似度了一层光,灼灼的,烫伤了夏忽的眼睛,她盯着苏偃,眸光冰冷到极致。
苏偃环视人群,坦然自若的迎接着臣民的爱戴和称赞。他却望见一瞥火红身影,只见那红衣女子的长发松松的系着,眉目如画,杂乱的人群丝毫掩不住她宛自天成的华贵之气。她只是冷冷的站在那里,仿若俯视着芸芸众生,苏偃收回目光,只是觉得有趣,不过一闺阁女子,竟也有如此睥睨众生的不屑神色。
苏偃的军队并不能全部带入京城,十万大军皆驻扎在京郊外的骊山脚下,带入京城觐见皇帝的皆是立了功等待封赏的将领和士兵。因而并未有多少人,夏忽看到在所有戎装将士的身后有一辆囚车,那人白色的囚衣上血迹斑斑,长发如杂草般了无生机,即使落魄如斯也依旧仰着头,仿若不曾落半点狼狈。倏然,一个鸡蛋破空飞去,砸在少年本就不干净的囚衣上“叛国逆贼,竟然苟活于人世!”布衣人振臂高呼,接着便如同突然引爆的烟花彭彭炸开,臭鸡蛋,青菜,碎石子纷纷砸去。
夏忽别过头,眼眸中似乎光芒更盛,仿若那眼眸盛不住这一片光。她喉头一紧,一口鲜血如箭一般喷了出去,将站在一旁的凤姨唬了一跳,她赶忙扶住夏忽摇摇欲坠的身体“姑娘!”
夏忽想推开她的手,挣扎着却推不开,又是一口血咳了出来,凤姨目光扫过缓缓开过的囚车,扫过一身血渍的夏忽,眸色狠厉,松开夏忽的手臂,任她直直的跌在地上“姑娘莫不是疯了,前方百米便是宫门,此街之后乃皇子府,御林军四处巡查,戒备森严,一有风吹草动立马拿下,姑娘如此这般又是何意?是嫌命太长么?”凤姨一番话说的疾言厉色“姑娘这般怎配做我玉楼春的人!”说完竟带着丫鬟扭头便走,看也不看夏忽一眼。苏偃的军队走的干净,街上人群便也俱散,夏忽却一直跌坐在地上,茫然的看着一路狼藉,心底是浮光掠影的伤痛。
华凉的白色锦衣被风轻轻扬起,他眸光定定的落在夏忽身上,那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又回来了,蛊惑着他,一步一步的朝着她走去,并且伸出了一只手。夏忽只觉得眼前一片阴翳,疑惑间抬头,只见来人眉目如画,眼角眉梢皆是旁人看不穿的淡漠清贵,似笼了一层雾,悠远迷离。他言笑晏晏的看着自己,那样执着淡然的伸着一只手臂,保持弯腰的姿势,没有丝毫的动摇。
华凉长臂用力,把夏忽拉了起来,却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夏忽。夏忽被他略带温度的目光迫的垂下睫毛“让公子见笑了。”
华凉看着她唇角干掉的血迹,眸光中多了几分探寻,忍不住轻声询问“姑娘可好?”
夏忽避过他的目光,郁郁的开口“你既已有了判断又何必来问我。”
夏忽见他虽是一身简洁白衣,却风姿惊人,不由得流出一抹温柔恭谨的笑容,轻声问道“不知公子尊名?”
华凉略一沉吟,望着夏忽清丽的眸子,心底微动,半响后才笑道“宋远之。”
夏忽心底蓦然一惊,宋远之乃先皇的表妹嘉和公主与一阶布衣宋俞衡所生,嘉和公主生下宋远之便撒手人寰,宋俞衡与公主情深似海,不日竟也亡故了。先皇本不同意这门亲事,全是嘉和公主一身意气凌人,宁愿不做公主也要与他结秦晋之好,连夜与宋俞衡私奔至云南,才有了这一门亲事。两人双双亡故,宋远之尚在襁褓之中便成了孤儿,太后多有不忍,便将之养在身边,视如己出。后来太后与先皇又先后仙逝,直至新皇登基便将宋远之送与三皇子华凉做了伴读。宋远之在京城是个被津津乐道之人,除去身世曲折离奇之外,与四公主的一番情事亦关系极大。四公主华嫣曾心仪于他,然而他却并不理睬这个公主,反倒在三殿下跟前放言“宁娶无盐女,难为贵驸马”,谁知那公主便躲在三殿下的屏风后面,公主闻言大怒,当即挥剑便劈了三殿下的屏风。一墙屏风原是不打紧的,却偏偏那屏风是离国使臣送来的贺礼,圣上又赏给了三殿下,彼时,那离国使臣还未回朝,在京城的驿管里住着,听闻此时便不依不饶,说损了他离国国威。由此便引出一桩难解的事情。那公主不依不饶,闹到了御前要圣上赐死宋远之,圣上却先罚了公主,说其有失公主仪度,辱没皇家颜面。至于宋远之,乃其姑母嘉和公主的遗孤,又岂是轻易便可折杀的么?但若无半点惩处,这样凭空让他折辱了华嫣公主与皇家的颜面,离国使臣更是不会善罢甘休。左右为难之下便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三殿下,三殿下只说了一句话“既是宁娶无盐女,那便给他娶一个罢了。”
夏忽嘴角又噙了一抹玩味的笑,“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宋公子。”
华凉只是笑,半响才说道“原不知我的名会让姑娘如此开怀。”
夏忽笑道,“不过想起一些旧事罢了。”
华凉抬头,追问到,“不知是何旧事?”
夏忽凝了眉,凑近了华凉悄悄问道“那四公主生的丑么?”
华凉失笑,望着夏忽似有似无的淡淡娇憨,一本正经的答道“公主国色天香,非你我可以一论。”
夏忽垂眸,眼角眉梢似带了遗憾,“那你为何不娶她?”
华凉静默,心里暗道宋远之为何不娶她我怎知晓,面上却是笑吟吟的望着夏忽,“暴雨将来,姑娘早些回去避雨吧。”
夏忽抬头,碧蓝天空早已不再,已是黑云压城,一派肃杀景色,她亦还礼,道“多谢宋公子援手。”
夏忽回到玉楼春的时候,雨已经飘然而下多时了。丫鬟们忙给夏忽披了厚厚的披风,领至房间换了干净衣服,才又领入凤姨的房间方才退下。
凤姨坐在红凳上,面容是少有的素整。
凤姨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你与那姜暮是什么关系?”夏忽嫣然一笑“并无半分关系。”
凤姨疑虑重重,显然不信,“并无半分关系,你见他街头惨状却……”
夏忽脸上的笑适时散去,一副哀伤容颜让人见之怜惜“我自幼便有此疾,身子弱,见不得那些肮脏东西,又气血相冲,才致如此。”
凤姨将信将疑,直直的望着夏忽。夏忽见凤姨并不相信,叹道“我家在扬州,此前从未到过京城,在扬州时常听父亲母亲说起姜暮是如何的神勇,心中亦存了几分钦佩之情。谁知他竟是个叛国的逆贼。”
凤姨心中盘算着,她既未到过京城,姜暮十三岁便在边疆军队,从未下过扬州。如此一来,便是时间也对不上了。凤姨敛了其它神色,又换了笑容娇笑道“姑娘莫怪凤姨多嘴,只是圣上早就颁下御旨,姜家的人不留活口,此次苏将军押姜暮进京,亦是直接关入天牢。姜家把持朝政数十年,在这京中根基深厚,同党遍地,圣上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姑娘的举止委实奇怪,在这帝京中做生意并不容易,此时又正逢京中动乱,更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我虽是民间生意,亦须得看几分天家颜面。姑娘莫再怪罪凤姨了,凤姨在此给姑娘赔罪了。”凤姨说着说着泫然欲泣,竟是要弯腰拘礼。
夏忽忙扶起凤姨,大方得体的笑容让人不疑有它,“自是不会怪罪凤姨的。夏忽还要谢过凤姨的处处提点。”她哀从心生,不可抑制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感触,丞相姜焱为官多年,清明廉洁,从未结交朋党,无一件事不是为了黎民百姓所做,如今却只落得一句“把持朝政多年。”
凤姨一边笑道“自是应该的。”一边从袖中拿出一张请谏,烫金大字在烛光下闪闪发亮,“这是刚刚六殿下派人送来的请谏,我本想着要问过你的意见,可你不在楼中,这六皇子又是得罪不得的主子,我便只好收了。”
夏忽忍不住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不做声色,从她手中接过请柬。
“姑娘。”凤姨道,竟带了几分喜极而泣的感觉“能成为六殿下的坐上宾,不知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如此一来,姑娘的身价便是水涨船高了。”
“多谢凤姨费心操持。”夏忽觉得疲累,只淡淡的道了谢。
夏忽并未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拿到这烫金的请柬。
苏偃刚刚回京复命,叛将姜暮也在此时押送入京,皇朝刚刚折杀了姜暮这一员猛将,边疆一切事宜仍是一团糟。边疆不同别处,所驻将领一得熟悉边疆环境,二则必须震慑得住边疆放养的彪悍将士,三则,必须深受皇上信赖。
这样的人并不多。偏偏苏偃就是一个,他为姜暮手下一员前锋,一应事务自是不陌生,他亲手活捉了姜暮,可谓忠心耿耿,圣上自然倚重他良多。封赏自是不在话下,如今春风得意,这样的应酬并不会少。只是夏忽未曾想到,他会如此轻易的接受华素的宴请。圣上猜疑越来越重,他刚立下赫赫之功却丝毫不假避讳,出入皇子府中歌舞升平,难免引人揣测。
夏忽冷笑一声,吹灭了蜡烛,富丽堂皇的屋子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剩夏忽一双波光湛湛的眼睛灼灼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