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凉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女子,眉目之间再无她少年时候的娇憨与脆弱,相反,她眸光中藏满了坚毅和一种让人难以琢磨的苍凉。
“父皇要我嫁给苏偃,圣旨已经下了。”华嫣云淡风轻,甚至脸上仍旧带着微笑,不知何时起她已经能藏起所有的悲恸、不甘、怨恨。只带着端庄得体的微笑,无懈可击。
华凉闻言,挥退周围的人,才慢慢的问道“你可想嫁?”
华嫣禁不住嗤笑一声“三哥问这话似乎是我不想嫁便可不嫁一般。”
华凉负手而立,轻轻的叹气“生在帝王家,这便是宿命,扭转不得。”华嫣垂眸“我现在已经明白了,若我能早些明白,便不会,便不会……”华嫣说到这里泪已经如雨而落,再说不下去。华凉递过去一方锦帕,“你若真明白了,便知道不该再提。”
华嫣心痛如绞,“三哥,这宫城,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华凉微微叹气,“苏偃不过寻常人家的子弟,无所依凭,如今却靠一己之力立于朝堂,军功显赫。便可见此人非池中之物,你若嫁与他,也未尝不是一段好姻缘。”
华嫣心中郁闷,华凉这一番话在她听来极是刺耳。她站起身来,问“三哥,你可有爱过?你可有遇见一个人,只想和她度过剩下的年年岁岁?”
华凉望着华嫣如水的眸子,沉默许久,终究是摇了摇头。
华嫣苦笑道,“三哥,你不能明白的。”
华凉静默,他看着她至亲的妹妹,恍惚了一瞬。
“三哥,我想见姜暮。”华嫣说。华凉呵斥道“胡闹!”“三哥知道他关在哪儿!对不对”华嫣眉目间俱是哀求。
“即使我知道。”华凉叹道“我也不能带你去见他。”
“三哥!”华嫣叫道,字字泣血“我已经一退再退了,为何一点活路也不给我……”
华凉静静的看着华嫣,眉目间全然是怜惜。最终,他叹了一口气“这并非是你我可以插手和左右的事情,你心思仍旧在他身上,这是父皇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你若想让他活命,只有不动声色。”
华嫣垂下头,瘫坐在椅子上,她心痛的近乎窒息,她仍旧不甘心,“三哥,他,他会死吗?”华凉只能叹息,他将华嫣拥入怀中,像是倾尽了毕生的温柔。
华凉望着窗外的葱茏碧竹默默出神,他想起华嫣临走前问得那句话“三哥,你可记得姜宓吗?”
姜宓。
华凉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和她的亲事是先皇在世时便定下的,而之前,姜暮大败夷狄,收复了被夷狄占领长达三十年之久的失地,当今圣上已无赏再赏。是以,两朝元老的礼部尚书便搬出了先皇的遗诏,请求赐婚。
先皇圣旨不可违抗,他父皇万般不愿却仍旧下旨赐了婚。他迎娶姜宓入府,却不曾去看她一眼。饶是如此,仍旧惹得父皇满心猜忌。
华嫣却不知为何,那日在宁心殿跪了半日,说此生非姜暮不嫁。起初,父皇只是以为,华嫣不过像当初对待宋远之那样,贪一时新鲜,女儿心思,很快便会忘记。
谁知华嫣不依不饶,固执己见,华嫣的坚持,终究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国之君,怎会容忍武将功高震主,姜焱两朝元老,先帝在世时,他便为丞相,后来父皇登基,姜焱依旧是丞相,数十年间不知提携过多少名臣贤客。
而姜暮,少年名将,风采无量,驻守边疆,战功显赫。
这已是天子忌惮无比的事情了。
却偏偏,皇子要娶的,是姜家的长女,公主要嫁的,是姜家的独子。而这个公主和皇子,又偏偏是一胞所生的亲兄妹。若联姻一成,文臣武将,朝堂内外,便皆是姜家的了。华凉叹了一口气,华嫣,父皇怎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怎会容忍有人威胁他的江山。
华嫣,你的一腔痴情,是注定要被辜负的。
华凉唇畔的笑意轻轻的散落开来,犹如水墨在宣纸上点点晕染开来一般,轻飘飘的,带着些许的书生意气。
仅仅只是一腔痴情么?华凉在心底静静的叹息。
玉楼春。
夏忽手中的玉钗跌在了地上,碎成了两半。夏忽重复“你说什么?”婢女声如蚊呐“公主府派人来请小姐过去。”夏忽弯腰,拾起地上的玉钗,神色惋惜,“这玉钗是我最喜欢的,可惜了。”婢女道“让奴婢拿去给玉器店的师傅看一看,若补的好也和原先的没什么两样的。夏忽淡笑,“破镜难重圆,玉器亦如是。”她伸手,看向婢女“你替我丢掉吧。”婢女双手接过玉钗,退了出去。
夏忽心底莫名的生出一阵凉意。
那日的华嫣公主,仪态高华,容色倾国,却偏偏行事诡异而今日,她竟然召见一个青楼女子,堂而皇之的在公主府设宴款待。
夏忽揣测不出她的用意,作为当朝唯一的一位公主,华嫣公主备受宠爱。夏忽还在扬州的时候,便已听说这四公主的种种轶事:传闻,她未开府的时候,在宫中的居所极为奢靡,碧玉为墙,纯金为窗,哪怕糊窗的纸,也是金纸云锦。有人说“五湖四海,九州城池,只博公主一笑。”后来四公主府建在皇城之西,所耗数年时日,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是精雕细琢,公主府如今华盖云集,香车满路,四公主的荣宠亦可窥一二。
夏忽换好衣服,略微装扮一下,便乘了轿撵,前往公主府。公主府在皇城之西,而玉楼春在皇城之东,距离甚是遥远。夏忽抵达公主府的时候暮色早已倾下,星光稀落的布满天空。公主府,三个烫金大字在夜色中依旧是闪着光芒。公主府的人早已打开了府门,领着夏忽前往大厅。
“姑娘先坐着喝杯茶,公主即刻便到。”小厮一边奉上一杯茶一边说到。夏忽点了点头,道一声谢,便端坐着,目光却是扫过公主府大厅外的长廊,帷缦飘飘,廊中垂下的小小铃铛零零作响,甚是悦耳。夏忽坐了许久,一盏茶已经凉透了,却仍旧未见到华嫣公主。她坐的时间太长,又是正襟危坐,不免觉得难受,便站起来沿着大厅走了走。
厅中有一尾屏风,水墨画印染出一副腊梅图,枝干横斜,红梅点点,疏散而别致。夏忽觉得似曾相识,似乎是好久以前见过的画,看手法,似乎是大家所绘。夏忽只当是从前见过类似的临摹画,并未在多想。只是征征的望着那腊梅图,仿若置身其中。
“这画,画的极好吧。”华嫣公主的声音悠悠响起。
夏忽猛然惊醒,歉声道“公主恕罪,民女一时入神,未曾……”
华嫣摆了摆手“无碍。”
她命人换了盏新茶,在主位坐下,对着夏忽道“姑娘随意便是,不用觉得拘束,本宫并非迂腐拘礼之人。”
夏忽应一声是,依礼坐下。
华嫣一身鹅黄衣衫,长发随意的梳了一个发髻,简单朴素的如寻常人家的女儿。夏忽觉得她似乎憔悴了点,不如初见时的华丽明艳,洒脱高昂。
“姑娘容貌仪态皆是上成,恐怕京城中的那些名门闺秀也比不得姑娘”华嫣公主看向夏忽,目光灼灼,“如何会流落到玉楼春去。”“家道中落,父母被奸人所害。”夏忽神色不变,好似古井无波“一路颠沛流离,只为活下去。”华嫣叹了一口气,面色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怜惜“既是过去的事,便不该再想,是本宫思虑不周。”夏忽摇摇头,“公主也是一番好意。”心底却是惊涛骇浪,她不知道华嫣为何要来问她的身世,于是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满心戒备。
“恐怕是姑娘心中自有丘壑。”华嫣笑道“本宫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与你很有眼缘。”华嫣顿了顿,才又说到“你若不嫌弃,本宫愿意为你在这公主府中辟一间房子,为你挡一挡这京城的狂风骤雨。”
夏忽松了一口气,却又陷入另一种惊慌。
她面露犹疑之色,“公主如此恩德,夏忽惶恐。”
华嫣却笑道“只是府中少了一个舞姬,这公主府中看不中用,一个可心的人都找不到,你若愿意,便告诉我一声,若不愿意,我们便只当从来没有提过这话。”夏忽起身行礼“公主如此盛情,夏忽感激不尽。只是夏忽毕竟身在青楼,恐败坏公主清誉。”“清誉在本宫自己的心中,并不在别人的口中。”华嫣理了理袖口的流苏,望向夏忽“姑娘可想一想,若想好了,便差人来通报一声便可。”
夏忽又是一拜“公主高义,夏忽自叹不如。”
离开公主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沉了下来,街市上已然满满的灯光,夏忽觉得心中烦闷,极是乱杂,她下了轿撵,穿过层叠喧闹的夜市。
许多商贩在卖一些颇为平常却制作繁杂的吃食,五色汤圆,水晶团子,桂花糕,荷花粉……芳香扑鼻,热气腾腾,夏忽依稀记得,年幼时父亲还在扬州做官,他常常会买一些街头商贩的小吃带回来给她,其实母亲的手艺更好,但是父亲舍不得母亲受累,都是买了先做好的带回来。
后来到了京城,虽是繁华帝都,但是这些小吃却委实没有扬州的可口怡人。父亲便也没再买过这些东西带回来。
她在人群中站了许久,久到双腿酸困,可她仍旧不想离开,她总觉得这里带着点人间烟火,像极了傍晚时的自家庭院。
车轮声滚滚,街上行人皆往两侧躲避,夏忽在怔中之间回神,她撇了身子往侧面躲去,却仍旧躲闪不及,被马车的凌厉之势冲的摔在了地上,街市的人发出了阵阵惊呼,引起了一阵骚动。
那驾车之人似乎是知道撞了人,便堪堪停了下来。
那驾车的短衣打扮的人下车走到夏忽身边,看了一眼,然后又走回去对着马车中的人说了两句话才又过来,对着夏忽道“小姐可有伤到哪里?”夏忽忍住阵阵眩晕之感,摇了摇头,道“无事。”
“可是,可是……”那人借着灯光看到她的青色衣衫前有斑斑血迹,顿时大惊失色,一边向马车跑去,一边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小姐,我们把那个人撞吐血了!!!”
夏忽心底失笑,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撞了人还要这样大声嚷嚷。
马车中的女子这时候下了车,一脸的惊慌之色,她急步行走到夏忽身边,“姑娘,我们……我们……”那女子极是慌张,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夏忽笑着摇摇头,道“我本就是旧伤,与你们不相干。”
那女子一双眼睛扫了扫,却看见她下巴还未干掉的血迹,惊慌的说不出话,她眨着眼睛,两串热泪便流了出来。
夏忽不知怎样解释,她心口的痛楚越来越深,她捂着心口,疼得不能自已。那女子忽然握住夏忽的手“姑娘,你随我回家吧,我让哥哥找大夫给你医治。”
夏忽心口剧痛,似有蚂蚁啃噬,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白如玉瓷的下巴滴落在地上,她伸手想要扶住那少女乱晃的手,却眼前一黑,直直的朝着地上栽去。
那女子吓了一跳,赶忙扶起夏忽,却惊骇的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这姑娘全身冰冷,冷汗把衣服都已经浸湿了。小厮把手伸到夏忽的鼻子下面去探了探鼻息,微弱的气息让他松了一口气,小厮道“小姐,莫呆了,快回家找大夫吧!兴许还有的救。”少女回了神,与小厮左右架住夏忽,扶上了马车。小厮手中的马鞭扬起,车轮滚滚,在人群中辟出了一条路,
渐渐远去。
冯四延刚从刑部出来,他提了两壶酒和一两牛肉慢慢的往家里踱着步子。
他还未到家门口,却见那头发花白的大夫急匆匆的上了自家的马车,驾车的正是自家小厮冯益,他看那冯益急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不禁心头一急,他怕是冯绮出了什么差错。
他来不及拦住马车,来不及多想,他提腿便追,一路狂奔至家门口。
他慌忙拉住了冯益问道“绮妹怎么了?可是生了什么病?”。
“小姐没事!”冯益挠了挠头,“我们晚上从郊外回来的时候撞到了一个姑娘……”
冯四延一听冯绮没事,便松了一口气。他随着大夫一路走到冯绮的闺房前,他进了门,先看到的便是泪水涟涟的冯绮,他对着冯绮笑了笑,劝道“先让大夫看看在做定夺,想来是没什么大事情。”
冯四延一边说一边走到床边,对着床上躺着的姑娘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他便觉得从前的那许多年如同白活了一般。床上的女子,双目紧闭,眉头轻皱,脸色苍白如纸,毫无半分血色,绕是如此,亦仍旧掩不住,风流气韵,如画眉目。
冯四延紧紧的盯着床上的姑娘,眼神一刻也不舍得分散。
那白发白须的老大夫把完了脉,神色便沉了下去,他叹了一口气。
“大夫,这姑娘的伤重么?”冯四延听他叹气,心底也是一沉。
“容老朽劝一句,这姑娘的伤可是极重的,这旧伤一发可是要人命的。”那老大夫起身,在一旁的烛案下写下一单药方,“还是早早准备后续之事吧。”冯四延知道他说的后续之事是什么,他心底一惊,怎的只是撞了一下便会要了一条人命。
冯绮哭的更伤心了,“大哥,我们怎么办啊!”冯四延心底乱糟糟的,他来不及安抚冯绮便匆匆随了老大夫去药房拿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