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军一行疾驰,两天一夜,便到汝南境内。一入城,行了二十里,忽见山头溪角,转过浩浩荡荡一簇人马,朝这边奔来。
“必是顾家来了,”袁绍哈哈大笑,回头望了望曹操,道:“孟德,顾堤仍记得我袁某人!”
曹操淡淡一笑,没有接口。未几只见远处六骑提速,疾驰而来,居中一人,貌相清矍,浓眉白须,正是顾堤。
顾堤策马来到近处,从马背飘身而下,与袁绍相见。“袁公,”顾堤虽年愈六十,但声音清朗,中气十足,此时有意在众人面前为袁绍做脸,开口一句话,更是远远传了开去:“惜别隆兴镇,相逢汝南城。遥想当初,若非袁公出手相救,我顾堤早命丧敌手,何来今日?”
袁绍仰头一笑,翻身下马,执起顾堤之手,道:“顾公善名,天下皆知,当日那一战,袁某岂有不全力相助之理?”
两人相见甚欢,寒暄一阵。“顾公,”袁绍闪开身子,指向曹操,道:“这位正是曹孟德”。
曹操迈步走上前去,与顾堤敷衍一番。顾家众人,亦分别与袁曹二人见礼。
毕竟是败军潜遁,一行一止,须是小心翼翼,袁绍并无向顾堤引见及军中诸将,更无提及公孙度与秦施之名,顾堤亦十分见机,适可而止,不多问一句。
“大哥,”杜弘微微一笑,道:“诸位豪杰一路而来,已是人困马乏,何不此时一同入顾庄,快饮饱食一番,坐而详谈?”
杜弘刻意把这个“坐而相谈”,说得语重而速缓,袁绍与曹操一听,心中会意,不由均朝杜弘定睛望去,对他留下了印象。
于是顾堤在前引路,众人策马疾奔,驰入顾庄之中。这一路可见挽刀持剑之士,散坐街头各处,遇到顾堤,纷纷站起,垂手默立。又走数里,途经顾府,唯见卫骑近百,刀枪点地,列阵府前。
袁曹二人见此情景,互望一眼,暗暗吃惊。
折而向东,迎坡直上,渐望得一片广阔庄地。这庄中有三个院落,数十民屋环绕,东南西北,各有一处箭楼。
“袁公,”顾堤伸手一指,面含笑意,道:“此处作为贵军歇息之地,你看如何?”
袁绍点点头,先不答话,拔背含胸,遥望一阵,忽然左手一抬,身后麴义与一营十六骑,如箭飞移,嗖嗖声中,射入于庄地之内,骑兵振蹄扬雪,远远望去,宛若一条巨蟒,在庄地中时隐时现,往来游荡。
顾家众将见此情景,脸上均现讶然之色,心道:“袁军中除了文丑颜良,还有这般高手。”
一营战骑于庄地中来回兜转一阵,掉头折回,麹义一骑当先,骑影如飞,回到袁绍身边,在他耳边暗语一句。袁绍闻之点头,大笑抚手,转头道:“顾公,此地甚妙!”
于是众人纷纷下马,向顾堤道谢。顾堤口中说着“客气”,一一回礼,朝袁绍道:“袁公,今晚府上一聚,”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道:“有要事相询。”
一言方落,杜弘心有神会,道:“我亦有些困惑不解之事,要请教曹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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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曹二军,各占一处院落。秦施一家与公孙度,合住在第四处,公孙度不愿打扰秦家,自愿移住民屋。
四处箭楼,皆有袁军兵士把守,视野极阔。由于汝南流寇往来,杂人甚多,为防止有董军奸细混入,联盟军卫骑分散而出,寻隐蔽之处设立哨岗;庄地各处要道,均有卫骑镇守。
秦观一家进了院落,稍稍安置,便来到大屋中聚谈。一路奔波,受惊不少,秦夫人脸色极差,今日更是胃痛不已,饮食俱废。
妻子愁眉不展,虚弱无力的模样,让秦施瞧在眼里,痛在心头;而此时秦峰躺着另一间房的床上,扯开喉咙,放声哭嚎,哭声满院缭绕,更是令秦施心烦意乱。
“多年夫妻,你且听我一句。”秦夫人轻声道:“还是回河北吧。”
秦施负手而立,眼望窗外,默然无语。
“无论如何,不能再入洛阳。”秦夫人道:“你......你不能再将咱一家性命去赌!”
“你才是拿一家性命去赌!”秦施忍无可忍,愤然转身,将声音压在喉咙里,瞪着眼道:“一入邺城,万劫不复,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秦夫人颤声道:“我懂得不让人往我儿子膝盖上砍一刀,我懂得不会将兰儿拱手送人!”
秦施拂袖转身,连连摆手,示意不愿再谈。
当初还说伏下董承这条线,能在城中牵扯照应,如今董承死后,秦施还是闷头闷脑,非洛阳不肯栖身,这一点,秦夫人实在想不通。
“你既不愿回河北,那为何不投靠襄阳?”秦夫人道:“襄阳城哪一点不如洛阳?”
“你倒想想,刘公与袁公交好,见我自袁公阵中逃脱,岂会将我重用?咱一家命运,依然飘若浮萍。”秦施道:“二来——”他说了这两个字,忽然凝语不言。
“什么?”
“除了董承,还有另一个人,在洛阳等着我。”秦施道:“这人愿出死力,帮着咱家在洛阳城落地生根。”
秦夫人闻言一怔,道:“此人是谁?”
“我与他约定,未到见面之时,彼此守密。”秦施摇摇头,道:“此时你不必问了。”
秦夫人双眉紧蹙,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
“洛阳之大,多有明辨事理之人,总不会委屈了好汉。”秦施缓缓道:“华既之流,不过是城中渣滓,无须被他吓倒。”
秦夫人双目闭合,蜷躺而下,再无言语。
秦施深知妻子屡受惊吓,脑中顿失清明,既说服不了她,更不宜吵架斗气,当下迈步出屋,来到秦峰房中。一推开门,秦岭,赵云,兰儿俱在。兰儿一见秦施,仿佛触电一般,浑身一抖,缩足向后。
“兰儿,你且去休息,”秦施温声道:“也累得很了。”
兰儿点了点头,应声而退。秦峰望见父亲,眼泪鼻涕一齐迸出,秦峰瞧长子这副神情,当真心如刀绞。
“爹!”秦峰抽噎着道:“我要和娘说说话。”
秦施摇摇头,道:“你这副模样,你娘见了,更是伤心。她一伤心,身体可熬不住。”
“从此以后,我已是废人一个,不如死了倒干净。”
“胡说!”秦施怒气覆面,峻声道:“你乃秦家长子,莫非眼前这小小挫折,都经受不住?”
秦峰心身受创,又感前路茫茫,在父亲和两个弟弟的安慰声中,颓然睡去。
秦施缓缓坐下,望着秦岭和赵云。他双目鼓出,一睁一闭,是胸中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处说起的模样。
“爹,”秦岭道:“眼下的路,如何走下去?”
秦施在心中盘算一阵,低声问道:“洛阳名医胡顺,你们总听说过。”
胡顺乃天下第一名医,无愧“妙手回春”四字,秦岭赵云知道他的名头。
“若能入洛阳,你大哥这条腿,就能救得回来!”秦施道:“无论如何,还有再试一试。”
秦岭望向赵云,道:“三弟,你说呢?”
赵云茫然无语。
“不破不立!”秦施倏然站起,一字一顿地道:“孩儿们,咱不能再回河北。”
“话虽如此,”秦岭道:“须等局势稳了,再投洛阳不迟。此时贸然投去,董公怨我相助联盟军,一怒之下——”
“这当然急不来。”秦施摆摆手,打断儿子道:“事缓则圆。”
“爹,”秦岭低声道:“你说顾家对袁曹二公,会不会忽下杀手?我总觉得,洛阳军放走我等,是另有诡计。”
“依我看来,”秦施极有信心地道:“这汝南城在刘表的翼护之下,极是安全之地。”他顿了一顿,又道:“此时寄人檐下,总不免受委屈,但咱须忍一口气!要记住,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真才实学,必能得闯出一片锦绣前程。”
他说这句话,既是激励三个儿子,也是鼓舞自己,说完之后,缓缓站起,仰面吐出一口气。
正在此时,朱灵来访,一进府便高喊道:“秦兄,快来领赏!”秦施疾步出门,拱手相迎,将朱灵请入屋中。朱灵将手上挽着的一袋苔子放在台面之上,道:“你家公子阵前破敌,赏五十斤苔子;这儿是二十五斤,另有一半,回邺城补发。对了——”他指向门外,道:“府外有三匹马儿,是给赵将军的。”
“这——”秦施脸上是受宠若惊的神色,道:“此时兵荒马乱,袁公何必费粮?”
“言出必践,奖惩分明。”朱灵拍了拍秦施肩膀,道:“秦兄,我袁军上下,对你一家如何?”
“大恩,大恩!”
“你心中有数,那是最好。”朱灵低声道:“你也是精明人,往下如何做,如何说,自是明白,千万别让我家主公失望才好。”
“是,是!”
朱灵更要说话,忽然之间,喷出一口血来,朝后跌退数步。秦施大惊失色,连忙见他扶住。原来濮阳一战中,他被吕布所伤,胸骨断了几根,此时终于支撑不住。
“朱将军,你——”
朱灵摆摆手,道:“小伤无碍。”他素来不愿在人前示弱,此时挣脱秦施的手,直身而立,一语不发,直走而出。
送朱灵出府,秦施缓了缓神,将赵云秦岭唤进房来,指着桌上的苔子,道:“你们看,有真才实学,必有人赏识!”他解开包袱,白绒绒的二十五斤苔子,堆得如一座小塔相似。这些苔子化成苔粑煮粥,够一家人吃上二十天。
“好啊,好啊!”秦施望着苔子,欣慰地道:“岭儿,这是你三弟为咱秦家挣来的粮食。”
“三弟,”秦岭嘴角一牵,望向赵云,道:“你天赋难得,须好好下苦功,早日成为骑将。”
“是!二哥。”
“子龙,你体内通马之力,正是勃发之时,”秦施道:“死了三匹马儿,那也算不得什么,只须你能将通力收放自如,马儿便不致受伤。”
“是。”
长久以来,秦施面对赵云这种如此奇特的通马之力,始终不得其理,指导无门,唯盼在实战之中,能窥其奥妙所在。
“来!岭儿,你与子龙斗几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