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般的街道图景幽幽地悬浮在寂静的车厢中,一只纤细的手拢住一束光又张开,随即轻轻放回了膝盖上。手的主人抬头凝视着正缓慢旋转着的全息图像,眉头紧锁。
“地面居民多身着朴素整洁的灰色、白色和黑色衣物,我们这样的打扮会不会太过显眼?”身材高挑五官秀美的女子低语,仿佛在自语,又仿佛在询问身边那个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手上的电子文本的青年。
“会,但就是显眼才会反而出其不意,”青年淡淡开口,语气却柔和,“璞毓和真原学妹也是如此穿戴,你不必担心。”
月河香也笑了笑:“皑云学长那么说,我当然放心。不过我好像从来没有在学院中见过璞毓小姐,她是……”
“把‘学长’和‘小姐’的后缀去了吧,听着别扭。而且你提起‘小姐’这个称呼,璞毓那家伙可要得意上好久,”青年这才抬头笑了起来,“璞毓是我父亲收养的义女,说起来本来也是我的表妹。她从小都是由家庭教师带着的,我算是趁着实习机会带她去上面见识见识。”
香也点头,她知道,温皑云的父亲是东皇重工的开创者,虽然这个家族乃至东皇重工本身都行事低调、连总部的地址都讳莫如深,可每一个从光华大学的理工学院走出的学生几乎都将受到东皇重工的录用作为毕业生最大的荣耀。自然,东皇重工全程保密程度极高的应聘流程、对应聘者堪称严苛的录用率、和许多领域内应用研究与开发的卓著战绩也为向往着东皇重工的学生们增加了不少谈资。
不知道自己会否也有受到如此重用的机会呢?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身旁的温皑云暗想。除却自己对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之外,还有一种无关性别的倾慕感在她心中暗暗滋生。这个男子不动声色间表露出的强大魄力有着令人心悦诚服的力量,分明能够对面前的任何人产生压力感,却又风度翩翩;分明是一副冷冰冰的神色,可是一开口又全然不会使她感到沉闷。
无怪乎系里的女孩们都将他奉为传奇人物,连男孩们似乎也对他讨厌不起来,谈笑间寥寥几语便只剩下了钦佩敬仰……
温皑云靠在车窗边,镜片后的冷澈目光似乎将她所有的思绪都抽出来晾晒了一遍,说出的话却让她惊了一惊:“这次实习,其实也是总部的意思……所以,在学院中才只向月河你和真原学妹发了实习邀请,”他顿了一顿,“等这次实习回来,希望你可以来总部的技术部的课长谈一谈。父亲同意了我可以帮你安排工作。”
“不请星瓒一起去吗?”冒失的话语脱口而出,温皑云只是笑而不语,淡淡看着她。她微一思索,吃惊地看向温皑云:“你的意思是,星瓒……”
温皑云没有点头:“她没有比你早来多少,不算前辈,况且你和她大概不会隶属于同一个部门……她属于应用部。”
“这家伙!”她不由得小声抱怨,却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有些淡淡的嫉妒之情油然而生。
——还有对温勋成此人的,奇异的怀旧之情。
而且是并不美好的怀旧之情。
仿佛……
她摇摇头,尽力摆脱奇怪的念头。
——仿佛他曾经在很久以前,曾经让她在“隔壁的房间”见过一面,聆听着他与自己最亲密的人高谈阔论、却令自己毛骨悚然的记忆。
“我们在地面上安排的人说了,5分钟后穿梭机出口附近会被清场。”走在前方的璞毓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腕带雪白晶莹如玉的时装表。
“会与他们见面吗?”星瓒眯起眼来。她一向不那么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
“不会,为了避免驻守在地面上的人知道我们要去地面上的外界环境打探消息,哥哥事先告诉他们了,只需要事先替我们开道就好,我们不直接和他们见面。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好。对了,星瓒姐姐,这个给你。”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自己的那只同样在几分钟前莫名其妙出现的手提包中取出一只造型精巧的手包,又掏出一只纯黑色的腕表交给星瓒。“在出去之前最好把终端关闭,地面上的人肯定没有用过终端投影系统,手包里有一部移动电话,足以满足日常使用了。在地面上可千万别老在空中用手指比划,很容易露馅。为了以防万一,红叶24小时待命,但是只有在监测到我们的生命体征有高度波动时红叶的交流模块才会进入待机状态。”
“移动电话?”星瓒微有疑惑。
“是的,移动电话,我们迁进地下都市不久就淘汰了的东西……地面上的科技实力停滞太过严重,毕竟通信和电力技术的专家当初都是第一批被送进掩体的。”璞毓掏出了自己的移动电话开始调试,随即星瓒便听见自己的手包中传出缥缈的音乐声。
音乐只播放了一个小节便停下来,好在璞毓正自顾自地说着“刚才那通电话是我拨给你的,快记下号码”,嘟囔着地面的通讯方式太过陈旧不便。
她在坚实的屏幕上点触着存下璞毓的电话号码,若无其事地开口:“刚才的‘电话铃声’……真是让人感觉像是穿越回了21世纪初啊,明明是平时被我们系里当做玩笑讲的事情,却让人感觉还是很有趣。”
“我很想关掉它,”璞毓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全神贯注地在屏幕上搜索着“关闭铃声”的选项,突然眼睛一亮,“好了,可以了……真是的,为什么要默认设置铃声?不知道这不符合隐私原则吗?”
“地面上的人哪来的隐私?”星瓒耸了耸肩,想起了资料上对于地面东方地区社会形态的描述,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我总是感觉不妙……也许是什么事情都要束手束脚的缘故,感觉很不自由,而且——”
她抬手看了看手表,还是及时地止住了话头,推了推还在好奇地摆弄着电话的璞毓:“时间到了,我们只有20分钟时间的机会,这可是你说的。”
璞毓低头一看,低低惊呼一声,赶紧手忙脚乱地启动了穿梭机。又是与启动列奥尼达时类似的声纹、指纹和虹膜验证,不同的只是髓质指数验证不曾出现。
“是因为穿梭机建造的年份太早,髓质指数库不完整,才取消了。”她拉着星瓒闪进穿梭机,重重推下了拉杆才长出了口气。
“穿梭机”这个名字很是贴切。星瓒抬头看着四周,整个穿梭机被设计成子弹形,此刻这颗“子弹”正慢吞吞地向上方行驶着,速度并不比战前时代的山顶缆车快多少。但,这到底是接通地下都市和地面东方联邦的唯一途径,正如太空穿梭机一般。
“地面和地下东方联邦的关系一直很紧张,怎么会有这样一条秘密通道接通两端的?”星瓒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沈璞毓耸了耸肩:“星瓒姐姐,你已经知道了,东皇重工并不是普通的工程机构,我们主攻的是高尖端科技的开发。我们接下的工程任务与内部的开发任务中有很多是技术机密,有不少还需要得到地面上的资源,故而我们有定时派驻到地面上的‘驻守专员’。”她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字形,“这些驻守专员们组成了我们的‘地面执行课’,在东皇重工的每一份职员名单上都找不到这些人的名字,但是他们的身份信息已经牢牢刻在我们家族每一个人的记忆里了。”
“刻在记忆里?”星瓒有些摸不着头脑。
“记得吗?哥哥有一次在研讨课上提出的大脑颞叶与外置记忆体对接的理论,似乎他还专门做了课题,”璞毓此刻看着她的神色无比认真,“那就是东皇重工对于大脑记忆体开发的一个课题,模型是由哥哥提出的。几乎就在他的课题发表的同时,家族里就开始了成品的开发,不到一个月,原型机就放在了父亲的办公桌上。”
穿梭机猛一刹车,璞毓拉住扶手来稳住身形,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顿了顿又继续道:“东皇重工很少对外招核心职员,你们光华大学中的毕业生进来以后都是从事对外公开的产品开发,但那几乎可以说是东皇重工内部最底层的职业。而会被派往地面执行探索任务或是检修任务的人,大多都是我们家族中的‘自己人’,星瓒姐姐你和香也姐姐可以说是极为罕见的例外了。派往地面的特派专员必须与驻守专员们见面,但是驻守专员的数量毕竟数以百计,很难记下所有人的特征和信息。所以……”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星瓒一眼,“在‘记忆体0号’被制造出来之后,家族中向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特派专员发放了记录有106位驻守专员的完整信息的记忆晶体,利用家族的核心技术进行写入之后,我们所有人确实都记住了所有驻守专员的身份信息和外貌特征。说记住也不太确切,应该叫‘大脑中储存了所有信息’还差不多。”
星瓒思索了一瞬,想起仿佛已经是许久以前,藤村智的公共课上谈到过这样的发明,问道:“也就是说,你可以在大脑中搜索到关于那些专员的所有细节?就像一张照片上每一个像素都能记住那样?”
“可以,我现在脑中想到的就是正在替我们开道的那位专员那又密又长的睫毛,足有223根之多呢,若是我乐意,我连她每根眉毛的长度都可以精确报出来。”
星瓒倒吸一口冷气:“那在皑云学长研究出记忆晶体之前你们怎么记住个人信息的?就算不用记多少根睫毛,要记住106人的名字、生日、血型、地面职业和外貌特征也够累人的了吧?”逼迫着自己露出讶异之极的神色,她却无端端想到自己脑中已经刻意去记忆了无数遍的那张面孔。
“别叫他‘学长’啦,听着都累!而且哥哥那家伙明明就是个假正经,带着别人就……”沈璞毓越说越小声,嘟起嘴,可很快就将神色调整成了一副“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憔悴支离状,“当年就是死记硬背,而且这东西完全没有口诀,就是硬生生背下来,想想看吧,星瓒姐姐,我11岁开始每天连睡觉都念念有词着这些东西!父亲大人太没有人性了!”她对过往的回忆以对养父慷慨激昂的批判作结。
——记忆。仿佛触动了脑中的某根弦一般,我想起了我那被断定为“由于战争创伤而有所缺失”的记忆。这一次,不再有障碍,直觉告诉我,我的记忆并不是凭空缺失的,而必定是受到了某种干预。
而除却ai与无人战斗机甲,意识与记忆领域的研究是东皇重工最讳莫如深、但实际斩获成果显然最为丰厚的领域。
记得曾听到一句话是这样说:世界上不存在巧合,只存在用巧合掩饰的阴谋与因果。
我故作漫不经心地向沈璞毓询问:“实际上,记忆是与电脑数据一样的东西,所以可以任意读写,是这样吗?”
她睁大眼,兴奋道:“星瓒姐姐,你说得真好!比父亲大人的概括还要更漂亮!”她兴致盎然地扳着手指,如数家珍:“父亲曾这样说,记忆是数据,大脑是存储介质。以现在的科技,已经可以通过记忆机械来将人的意识、记忆进行数据化,通过类似于骇入意识的方式来进行修改人的记忆。我还记得父亲说这些事的时候表情相当自豪,毕竟这已经是临床试验成功的科技,而且现在不需要用大型机械进行植入记忆,只需要将小小一片记忆芯片植入后脑的颅神经中就可以了哦。交互感应的信号会持续影响神经再传入大脑,让人相信这段记忆的真实。甚至也可以指令植入者在规定的时间内去做各种事,而且是在无意识之下。”
“这种技术的临床试验?”我反感道,“这样做岂不是相当违背伦理?”
沈璞毓露出懊恼神情,吐了吐舌头:“这……会这样吗?如果大家都会这样想的话,星瓒姐姐可别泄露出去。确实这也是机密,不过既然星瓒姐姐的‘列奥尼达’是最高的科学机密,那么知道这个应该也不要紧吧?”
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草草地胡乱点了下头。
——该说什么好呢。
莫非温勋成不曾向她解释过伦理这样的东西?方才提到这两字时,她露出了相当困惑的神情。显然这个词在她耳中只是不曾了解意义的短短音节。
但无论如何,记忆这样重要的东西,怎么可以被轻易修改……!
而且……我的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想起我那有些破碎切割的记忆。
难道,这样的不可容忍之事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
已经开始走神的星瓒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的解释,只听得璞毓绕了这样大的一个弯以后才道:“地面地区的各个城市在战后重新修筑近地面交通网络时,曾经对于几条干线的进出口建设进行招标。很不巧,那时把握了几条交通要道的中标公司,都是东皇重工事先安排好的工程师在网络上开设的。我们在无数个出入口中选择了最重要的几个,极为机密地挖掘了地面和地下的穿梭通道,再将原本用于地面交通的近地面穿梭机进行了升级。这一切都是最高机密,地面东方联邦的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东皇重工的工程师们利用着他们的交通工具进进出出。”
星瓒皱起眉,有些回过神来。听起来地面的角角落落都被东皇重工的科技渗透了,但一种无关软弱的多疑让她直觉一切恐怕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纵使地面东方联邦科技落后、治安混乱、被地下的科技渗透,她仍觉地面即使不是铁板一块,也绝非想象中那般与地下东方联邦力量悬殊。
明晃晃的阳光突然就直直跃进了她的眼中,星瓒下意识地抬手去挡,眯着眼睛打量着突如其来闯入她眼帘的那个阔别已久的世界。
周围的雪白的墙壁映着日光让她一时睁不开眼来,身旁的璞毓也是同样拿白皙的手掌微微遮在眼前,却又忍不住好奇四下打量。
微微发凉的感受从脊背上缓慢地升起,星瓒感到自己的四肢紧张起来。那是独属于对四周环境敏感如她者的警觉,那种宛如被冰水包围一般的冷澈感让她血流加速,以最警惕的姿态面对着那个向往了许久又不得不以敌意待之的世界。
——被困住了。
紧急事态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有什么人在试图阻止我们登上地面。
这样的直觉在我抬头打量着四周的一瞬,变成了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