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湄川皱眉看着眼前西装革履的两人,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们身上那流畅的线条,暗暗腹诽,比起块垒分明、一眼看得出杀气的肌肉,眼前之人身上的肌肉更为隐秘,可见他们的训练绝非一味只求力量,更重在刻意隐藏他们的实力,令人麻痹大意。
这是一群真正用智慧武装着的暴徒,最可怕之处还是他们那透露在温文尔雅的谈吐、气度不凡的衣着中那种令人轻敌的狡猾。
想到这里,她放平了眉毛,微笑道:“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其中一个先开了口,也是同样友善的语气:“是简湄川医生么?”他将拇指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字,弹出了光幕,温和道:“我们院长对于你的药物新配方很是感兴趣,希望你与我们一起去见院长一叙。”
……简直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简湄川不动声色,淡淡道:“部长青眼有加,我本不便推脱,但今天实在公务繁忙,我的本职工作是悬壶济世,想来部长也会体谅。”说着话间,她已经重新走到了书架边,抽出一本案例,背对着两人。
原先说话那人倒是闭了口,身旁另一人微笑接口,语调较之前一人不易察觉地略高一些:“如此,我们倒也不好言语上强求了简医生。”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之后便带起了巨大的涟漪。两人如旋风般一左一右上前围住了简湄川挟持住她的肩膀,耳畔边已经捕捉到轻微的“格格”之声。正暗喜于轻易拿下了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年轻女子时,却见她不知何时裸露在衣裳外的两片蝴蝶骨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弓起,随即手中一松,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人已经对撞在互相的脸上,前额“砰”地撞击在一起,随即便是无法摆脱的晕眩之感。
两人伏在地上艰难抬头,宛如垂死的蛇,却看见一双前端尖得令人心惊肉跳的高跟鞋正停在两人眼前不到一尺处,耳边是一个悦耳的女子语声,珠玉般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却宛如修罗恶鬼声声催命:“你们速度委实太慢了,难道你们的主子没教过你们,一切不利因素应当掐灭在萌芽阶段吗?”
两人的头被强行托起,只感到自己的下颌骨都快要爆裂了一般,眼前平行的位置,一双撤销了光学迷彩的掩饰后杀机毕现的眼睛正冷冷观瞧着自己,那眼神如同在看解剖台上的死物:“你们不需要考虑是不是应该说出你们的主子来保命了,我不会问这个问题。”柔软的双手松开,下颌猛然坠地,随即左边一人便感到一个尖利的物事顶住了自己的后心。“你们的主人是谁,我一早就知道,不过他真是好脾气,一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留我在这里是个祸害。”
一丛血花暴起,另一个人不用去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浑身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间,感到简湄川的右脚尖已然顶住了自己,竟是松了口气。
该来的总是会来……
“他”费尽力气地抬起头,尽力露出一个鄙夷的笑,一张开之前紧抿着的嘴唇便忍不住吐了口血,狠狠道:“他不会让你破坏他的计谋!现在我们二人即使身死……必然也在主人的计划之内!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徒劳!”
简湄川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眉宇间满是嘲弄,面上却是再温和不过的笑意:“那又怎样呢?我可不在乎。”
她脚尖轻点,从鞋底飞弹而出的尖锥直直刺入心脏的位置。又是一丛血花,她弯下腰用两人的西装衣角擦拭着高跟鞋面上的点点猩红,忽然愣住了,原来右边一人……是个女子。
两人都是将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又明显使用了光学迷彩,不仔细去看,真的以为是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带着模仿着自己装扮风格的年轻男部下前来捉拿潜伏地下已久的地面卧底……
简湄川耸了耸肩,看着这个女子又挣扎地动了动,嘴唇微微嚅动,她俯下身去听,却再听不到什么声音,这才扬长离开。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女子费力地睁开眼,用颤抖的手指摸出衣襟内的针管,拨出针头向胸口扎去,喘着气在空中呼出了窗口。
窗口是简洁的银白色,不加任何修饰,全然不同于地下东方联邦那刻意的繁复。窗口中央是一个背对着她而坐的中年男子,穿着一件古色古香的雪白唐装,金色的花边勾勒了袖口和衣角,带着如山的压迫感。
她低低开口,用不听使唤的手指徒劳地堵住胸口的血洞:“主上,清里不辱使命,让简湄川那个叛徒不得不离开地下了。但……清里大概来不及回返了,望主上日后自己多加保重。”
男子没有回头,依然泰然背对她而坐,隔着厚厚的雕花太师椅都能看出,他连心境大概都没有动摇分毫。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隆隆传来,石园清里克制着自己渐渐蒙上一圈圈黑框的眼中流泪的冲动,静静听着他不带情感的话语:“我们的技术足以复原被击碎的心脏,但,你说得没错,这一管肾上腺素无法让你撑到回转。”
她吃力地转头去看,墙上的搁板上放着的、在她进门时便注意到的一整盒没有标签的硝化甘油不知何时已经去向无踪,她咳嗽着禀报着自己的推测:“简湄川拿走了硝化甘油,想来这座医院已经不可能幸免于难了,主上万勿让其他人再靠近此地,以免不测。”
“我明白。”
“那么,”她艰难地吐出字句,“清里已经没有什么好回报主上的了……剩下的时间里清里会将‘晶体’中的数据上传后启动自毁程序,希望能对主上有用。”
长久的沉默,在清脆的“叮”一声后,清里强撑着最后的气力,向屏幕中仍然端坐着的男子艰难顿首。
男子仿佛感应到了她无言的恳求一般,淡淡开口:“清里,我会从优抚恤令堂。你放心吧。”
如果您做得到,请让家母……忘记曾有清里这个女儿。
允。
充满花木自然清馨的植物园中,男子从金丝楠木座椅上起身,冷冷看着屏幕中那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女子用指尖拢住控制起爆的一束红光,随即便无声地重重垂下了头。隐约可见,脑后连接着的洁白的颈脖的位置,有黑红色的液体缓缓淌下。
“石园夫人在加密病房中,我们方才有严格把守,情绪似乎没有什么波动。”身后突然有一个黑衣男子的身形幻化出来,语气平淡地禀报,“她的记忆清理工作正在进行,一切正常。”
那个身影又无声地消散而去了,蓄着短短胡须、身躯伟岸的中年男子看着眼前的屏幕中正倚在墙壁上远远眺望着已经起火的医院的年轻女子,只是轻轻一嗤。被不曾停息奔流的岁月染成了灰色的及肩发将他的脸完全笼罩在了一片阴鸷之中。
星瓒无意识地揪着身上白色卫衣的衣角,咬着嘴唇,眼神不时瞥向身旁仍然一脸满足地舔着冰激凌的沈璞毓,终于忍不住在斜斜地遮住自己眼神的刘海下狠狠瞪了她一眼。
沈璞毓眉毛微微一挑,小巧的下巴高傲地抬起。
怕什么?富家小姐在游玩之后乘兴品尝冰激凌不是天经地义吗?
星瓒分明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这句话,不由得用手撑住额头,看来那天那个“孔明锁”通道仍然不曾将这丫头镇住……她深知自己在璞毓玩性大发的时候绝不可能吓住她,璞毓不同于香也的能知分寸,只怕除非温皑云在场,否则即使她一时兴起想要在这人头攒动的地铁站里突然亮起指尖的光电屏幕去与地下五千米深处独自在家的真原亮聊天、拌嘴,自己也无法拦住她。
不过……星瓒有些安慰地想,至少这些日子以来让真原亮难得地认识了不少自己、香也和藤村教授以外的人,还让他结识了沈璞毓这个嘴上不饶人的损友,虽说也是自己被胁迫所致,大概也让小亮那单调的生活有了点改变吧?沈璞毓和他初次见面就好像热锅中的滚油中夹裹上了凉水一般,唇枪舌战几乎是不曾停息,每当两人停战时,便又变成了捧哏和逗哏,简直令她无语。此后的每一次,都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周而复始。
但,要是他知道了自己的姐姐陷入了这样的麻烦之中,又会怎么样呢?又或者,如果她有一天遭遇不测了呢?
她暗暗将手按在背后那个既象征着小亮的保命符、又是被胁迫的痕迹的永久性伤口,贝齿暗咬,拒绝着这种可能性。至少,只要列奥尼达还有用一日,她便必须保住自己的性命一日。
哪怕面前迎接她的是治安警手中那黑洞洞的枪口,她也必得让收割着他人生命的电波和十字焰调转方向而去!
喧哗之声渐起,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拿住,情急之间想要挣脱,这才发现那是沈璞毓的手,黏腻地沾满了汗水,分明之前拿着冰凉的冰激凌杯,眼下竟然滚烫而潮湿。
我抬起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令人作呕的景象竟然在人群中接二连三地重复着。
接连不断的“咯吱”声正在海潮般鼓噪着耳膜。
伴随着,除却自己与沈璞毓以外,周围的所有人的后脑连接着脖子的位置陆续破裂开,所有人几乎同时悄无声息地猛然垂下头失去气息的景象。
危机感让我狠狠推了沈璞毓一把,将踉跄着的她直接推上了猝不及防驶来的地铁。蜂鸣声在下一刻响起,玻璃门强行合上,将满面惊恐地从车厢内拍着玻璃门向我喊叫着的她带向了下一站。
——她安全了。我知晓这一点。警报已经发出,不会再有任何一个方向的地铁向这里驶来了。
四下张望,似乎整个地铁站中已经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了……除了从地下都市中混入地面人群的我。
这样说来,对象很明确地指向了地面公民。我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我也被困在了这里。地铁站的全部出入口都被自动封闭了,大约是被设定为紧急状态下的安全排查措施,防止外面的人群进入这里,造成连环伤亡。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似乎唯一的办法是沿着月台下已经不再有地铁通信的铁轨,直接走到安全的其他站点。
颤抖着脚步稍微迈动了一分,又挪动一分,再小心翼翼地跳下月台,站立不稳的我一下蹲坐在了铁轨上。
方才惊慌之下四散逃逸的人群,有不少和我此刻的举动一样,直接跳到了铁轨上。但很明显依旧难逃一死,他们有一些带着最后一刻的茫然的神情仰面向天,也有一些是伏向地面。我这才看清了从他们后脑那破裂部位的巨大伤口中汨汨流出的粘稠的液体。
鲜红混着灰白。
联想到断裂的部位,用脑子想想也知道那是什么组织液。
我捂住嘴,感到作呕。大脑却仿佛脱离了情绪的控制,分外冷静地推测着这种景象的产生原因。
后脑连接着脖子的位置——从生理构造来说,便是脊椎骨最上端连接着脑干的位置。而在这样的位置,从伤口看来,是向外绽开的喇叭形伤口——推测的对象源于少数一些身体保存得还算完好的个体,而更多人的颈部已经到了血肉模糊、无法推断伤口状态的程度。
喇叭形伤口……那是炸伤。从后脑内部向外扩散的小规模爆炸……颅神经爆炸。
但神经不会自主爆炸。必定是全部地面东方联邦公民,他们的颅神经的位置都曾被植入芯片一类的信号设备,在感应之下,自动发生了爆炸。
……颅神经?芯片?
突然想起了沈璞毓提到的,可以用于影响记忆和行为以及人的意识的芯片。她曾明确提到这种芯片作用于颅神经,再间接传入大脑。
难道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那些所谓的“临床试验者”难道指的是地面东方联邦的公民?
结论和疑问带着头皮发麻的恐惧感、恶心感,与促使我直接失去了意识的怪异的强烈眩晕感同时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