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温皑云本能地捕捉到了香也的情绪变化,电流般进入自己的感知的微妙感促使着他快步离座走到一直一言不发地守在屏幕旁的香也身旁,低头看向她已经止息了动作的细白双手。
屏幕上空无一物。
他难以抑制心底的愕然,惊诧的神色原封不动地浮到了脸上:“与真原的联系被切断了?”
香也但笑不语,他很快反应过来,难掩自己的怒气:“是你做的?”
聚拢成鸡爪枫形状的光点在空气中无形地涌动着,温皑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一“片”,抬头看向隐隐有波纹开始扩散的空中:“红叶,难不成你也要出来说教了?”
身穿橙色和服的女子飘飘然地落下,身体轻盈如克服了无形的重力一般,澄黑的长发流泻及腰。她微微一笑,看向眉头都不曾因红叶的人形贸然出现而动一动的香也:“我和月河都觉得,随随便便就闯进别人的深层思维里是不怎么体面的事情,所以不能算是月河做的。是我自动切断了和真原的联系哦。”
温皑云揉了揉额角:“你和真原身边的那个男人使用的ai绝对是同一批次开发出来的吧,绝对是的。都这样喜欢自作主张。”
闻言,香也和红叶都僵在原地。看着温皑云不动声色地表情,香也的嘴角抽了抽,用有些变调的嗓音开了口:“你都知道了?——星瓒她,和某个不知来历的男性保持了很久的秘密联络的事情。”
温皑云走到窗口边,望了一眼正在大兴土木的远处,低声道:“这种事情,都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们真的以为我会无知到这个地步?”
“什么时候知道的?”红叶扶了扶鬓角边别着的永生花一般的发饰,轻轻问道。
“比你们两个觉察到大概要早些。那种事情,不需要靠着发现数据上的异常来推断,光是注意她的情感变化都能猜到,她的交际圈里多了一个人了,”温皑云看着香也有些难看的神色,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尤其是真原那种孤僻的性子,她平时会交际的一共才多少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多了一个会紧密接触的人了。”
“但是,ai是怎么回事?”
香也的问句让红叶的眉毛抽搐了一下。温皑云朝她点点头。
“其实,香也,我也瞒了你一件事情,”红叶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在一年多以前,你们一起到了地面上去探查地面情况、结果遇上了港玖颅神经部位爆炸事件的时候,星瓒其实是被现在我们认为此时此刻正在她身边的一位男性救下的。她在那时与璞毓小姐失散了,然后由于不明原因而陷入了昏迷。”无视了香也惊恐的轻叫声,她一口气说了下去,“当然这都是事后做出的推断。因为星瓒的生命活动突然陷入了低迷,我才被唤醒,这样便记录下了她昏迷时的生命指数——但是很快她又清醒了,并且很明显与什么人在不断地对话。而就据我得到的信息,皑云、香也你和璞毓小姐,那个时候都没有与星瓒取得联系。”
“而不久之后你们会合了,星瓒能够顺顺利利地突破戒备森严的港区令我感到相当的意外——如果要绕过愤怒的人群和聚居区的治安队,那就必须从有着大量加密措施的地区通行。但是港区许多枢纽的门锁,在过去几年里是我费尽心思都不曾突破过的,确实,星瓒的执行力极强,但她单枪匹马能够穿越港区怎样都是不合理的事情。”
“怪事发生了。就在‘科技会社’联合了雇佣兵向我们宣战以后不久,终于有一个难得的下午我没有被分配什么任务,于是琢磨着再试一试突破港玖港区枢纽的许多通道的门锁。结果居然是……易如反掌。”
红叶有些夸张地耸了耸肩,那身因为夏日来临而特意换上、被香也连声称赞的橘色和服柔顺地抖了抖,连不加束缚的发丝也在耸动着:“确认了港区的门锁甚至比往日的加密模式还要更为复杂的事实之后,我已经断定了,是什么人给我暗中升级过了功能。但这本质上也是一种骇客的入侵行为。顺藤摸瓜,我找到了身体中莫名多出了的一个模块,而来源——太过复杂的信息让我无法和她联系上,但是与我太过相似的编码让我确认了,她和我一样,是个有主人的高度智能的ai。而且,应该是位和我一样美丽的女性哦。从外貌的简码中我推测出来的。”她补充了一句,“同样的事情又在开发真原亮的外置模拟运动神经时发生了,这次绝对错不了了,让我确认了她的存在。数据的来源也是那位ai。不过呢,”她将一根手指竖起在嘴唇前,“这样优秀的运算能力,几乎让我想到了……”
——温皑云凉凉地瞥了她一眼。红叶老老实实地停下了她娇俏的口舌,突兀地安静了下来。
“这件事红叶为求谨慎行事,就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温皑云耸耸肩,“所以我简单地说吧。这一次让星瓒去地面本身也算是个小小的陷阱。用古话来说叫引蛇出洞——虽然那个与星瓒一直暗中来往的人,应该说是只狡狐才对吧。”
静默。香也的神情突然有些愤愤不平:“你们都瞒着我各种事,也就算了!可是星瓒她这个家伙!这次在西之京市,大概那个人也和她碰面了——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概都和她合住了一夜了吧,本来这家伙就是这样,总是对于交集不深的人放心得很,让我对她放心不下的……”仿佛受了气愤心情的驱使,她烦躁地抓乱了自己柔顺的长发,语气也是少有的急促。
红叶和温皑云对视一眼,露出困惑神色的红叶不着痕迹地凑到温皑云耳边低语:“这怎么看都是母亲视角的恋女情结吧?我还以为她的气愤是因为——因为我的欲言又止——”
温皑云的嘴角抽搐着,片刻后才低低回答:“虽然很想反驳,但是你说得好像也没什么错。怎么看都是如此。”
香也吁了一口气,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声,仿佛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一般坐直了身体,索性将话说开:“大概是三个月前吧,我和红叶一起清理‘列奥尼达’机体的垃圾数据时,发现了一次异常。”
“那并不是简单的工作数据,而是一份加密的报告。不仅仅是加密,大约是背后操纵的那个人为了让庞大的数据量不引人注目,它以完全不在意损失的方式被压缩了。皑云,你知道中子星吧?”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伸手比划着,见温皑云点头,她将话题继续了下去,“就像篮球场一般大的一块海绵被压缩成了过去的火柴盒那样大小的方块一样,庞大的数据量被以这样的幅度压缩了。但是正因为这样的压缩程度,让它的存在本身就在数据库中显得太过突兀,终于在我和红叶面前露出了马脚。”
“再仔细看了看数据库,放眼自从列奥尼达运行以来的这一年多,几乎是不间断地充斥着这样的压缩数据块。我让红叶去调查了这半年里列奥尼达的日程……”她转眸看向红叶,红叶会意,微微欠了欠身,接口道,“每次产生压缩数据块的时间,都恰好是真原小姐操纵着列奥尼达。而也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容易让人忽略,大概是平日里负责维护的成员都以为这样的数据块是常规存在的吧。”
“纯是出于好奇,我试图复原数据块了几次,”红叶微有些无奈地摊手,“理所当然地失败了。与其说这样的加密、压缩方式是完全不在意会否损毁数据体,倒还不如说,就是为了让数据被完全损毁到无法复原的地步才这样做了。毕竟比起格式化这种能够唤回的方式,还是这样的压缩更加保险,也比格式化更不容易被察觉到。但被压缩损毁之前大致是什么东西太容易猜出来了。那必定是原先被记录下的,星瓒的意识在某片虚构出的电子的空间中与某人交流的场景吧。被压缩前海量的数据能够如此庞大也是因为构建出这样的虚拟空间需要相当庞大的数据来支撑。”
“指示了列奥尼达……不,教会了星瓒这样指示列奥尼达如此处理数据的方式的那个人,是这方面的行家呢。眼下只是能够靠着红叶的分析来推测出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但这根本不足以证明‘他’真的存在。就好比现在,”香也指了指面前的屏幕,“出于条约的束缚,红叶在星瓒本人不开启通讯的前提下是不能侦测她的行为的,只能在最低限度上监控着她的生命活动和脑电波的活动状态。也是因为从她的脑活动在这几天的大多数时间里相对活跃,才能让我们推测出她身边必然还有一个人经常在和她交谈。而现在,”她将视线从温皑云漠无表情的脸上移开,抬眼看向屋顶,仿佛要让眷眷目光穿过地层的阻拦到达遥远的星瓒的身旁,“从模式上能推断出她陷入了深层思维,我和红叶都认为不应该记录下这一段电波……毕竟,你们在开发那个吧?”她笑了笑,“是当下的任务中的副产物吧?可能可以从大脑活动的记录中还原出具象的思维的模型?”
被挫败了。温皑云在一尘不染的办公桌的一角上缓缓坐下了,摘下了眼镜,用衣角擦拭着眼镜脚,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一直强硬地把底线设定为记录下她全部的脑电波数据,也是因为思维模式还原的装置已经很快就要开发完毕。确实,我想要用这个方式读懂,她一直在想的是什么……”
不被镜片遮挡着的他的眼睛第一次卸下了一贯作为武器的坚定神色,只透出明明确确的迷茫与挫败感,“香也,你还记得吗?去年的那一次,我约了你在图书馆见面,却把你放了鸽子的那一次。”
当然记得。他和她在从前那稀薄的会面频率,却比现在的每一天都更加真实地存在于这个名叫月河香也的存在的记忆里。她蜷紧了双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以了然的眼神望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时候,列奥尼达刚刚被开发出来,而我急缺一个可以让列奥尼达认可的使用者,”他注视着手上的眼镜,回想着列奥尼达的头盔中那形状相仿的装置,尽可能斟酌着言辞避免让香也直接因这装置的使用者的危险处境而跳将起来,“简单地说,从‘法则’上要能够适应列奥尼达并不难,至少比过去那个还没造出人工器官的年代里对活体的内脏进行配型的难度要低得多。但是,要能够‘合理’地利用列奥尼达,这样的人选太难找到了——那不仅仅是从生物的角度能够适应,还需要本就足够迅捷的思维。虽说,在外人看起来‘列奥尼达’才是运算的中枢,但它本质只是一台利用人的脑部神经元来运算的生物计算机。换言之,坐在‘列奥尼达’中的那个人,才是中枢。”
“这些事情我都有在红叶的记录中读到,”香也的神色里有根本不加掩饰的冷漠与抵触情绪,“我也很清楚星瓒的脊椎上那个窟窿是怎样来的。是你们的杰作吧。”
温皑云默然了一瞬,直接继续着他的陈述:“在那时,我以‘三日月’的名字在临时雇佣的猎人网络中发布了几份任务,借用着东皇重工的服务器,我在那个网络中开了一个后门,让我可以随时调用接下工作的人的工作效率和全部的身份资料——毕竟大部分的工作,都是被匿名的猎人们接下的。结果你也已经知道了,真原,以连我都要惊讶的速度达成了那个目标。在那时我甚至都怀疑这一切的巧合性——这样几乎是专为操作列奥尼达而存在的人,居然真的存在,而且就是我的一位学妹?”
“是的,巧合到会让人怀疑,这一切是某个人的安排。”香也低声应和。
“所谓的‘合理’,就是指能够在不危及自己的意识的前提下,让整台装置顺利地整理出超越人类人格的模块,它能够以机械的客观来完成人类主观的推测。说是‘整理’是因为这样的能力到底还是来自于使用者的逻辑,被称作‘列奥尼达’的脑神经计算机的能力并不是创造出一个脑,只是利用中枢的大脑来简化出一个仅用于我们所需求的运算的计算结构而已。而被选择、被使用的逻辑结构,依旧还保留着作为中枢的‘使用者’的拓扑结构。但‘合理’的重点不在于计算,而在于能够‘不危及自己的意识’——在这样庞大的结构中那些自我人格不够明朗的人甚至会丢失自己的人格。而我需要的是一个自身人格足够强势,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人。”
“那个人是星瓒?”
“很奇怪的是,真原星瓒并不是唯一人选,也不是第一人选,”温皑云平静地与香也对视着,“那个人你比我更熟悉得多;璞毓告诉我的是,单在智力与自我意识上,他恐怕一点也不比星瓒逊色。”
香也惊讶地扬起眉:“小亮?”她低头想了一瞬,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确实,只是小亮刻意地低调行事。他从来不想因为展露出太多的天分而减灭星瓒哪怕一星半点的光芒……而且,他也不想给星瓒添麻烦。”
“‘由于不想遮盖他人的光芒而刻意隐藏自己’这个意识本身就说明他有多强的意志了。”他抱起肩。香也知道,与他人正相反,他的这个动作正表示他开始放松下来,而非紧张地集中着注意力。
“但即使如此,直觉告诉我,应该选择真原星瓒。并不是普通的‘选择她会带来更好的运行效果’这样本质的理由……而是一种‘选择了她就会引发必然且必须发生的事情’的预感。”他从桌角边重新站起,走到窗边,低低指令着窗户调低透光度,整间控制室中瞬间变成了晦暗不明如黄昏一般的色彩。
“你不是相信直觉的人。而且,既然是强烈的预感,那尽力避免岂不更好?”香也抬起头,小巧的下巴微微翘起,像往日一般宣告着她那一贯温和的性情之下隐藏着的合乎情理的矜持。
但她这份矜持往日里不会这样对着自己——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温皑云的思绪便被更重要的回忆所占据。“我不相信的只是无稽的猜想,真正的直觉,与我而言统共也不曾闪现过几次。这便是最强烈的一次了,让我不得不信……”他深吸了口气,“直到与她真正摆明了意图的那一次会面,我才知道了,那预感是正确的,分毫不差。”
“那天发生的事情,一直到不久以前,我才意识到了更深的含义。实际上,在那天,并不是我在请她成为伙伴——到了现在我才终于确信,是某种现在我们还不清楚的原因,在潜意识里驱使她想要加入。所以,尽管我确实胁迫了她——你知道我并不想为自己申辩——我也确实很希望她成为我的一大助力,一大王牌,但实际上,她自己本人,也有着借助于东皇重工提供给她的设备,来探求她自己所求的某些事物的强烈意愿与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