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何等理智。即使是在这样的局面下。
一岁的孩童抱在手中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吃力的,然而这条定论对于一个六岁的女孩而言实在是不适用。姬弦默默地感受着女孩的步子急匆匆地行驰于无人的通道中,喘着气,心脏猛烈的跳动几乎如同一只痴狂的鸟儿剧烈撞击着囚禁着它的铁笼的劲头一般。
姬弦的思绪在这虚无却确实曾经存在过的空间中游走着。他有些后悔没有在最初设定记忆空间的模式时要求在自己的视角中显示出当下所处的具体时间与记忆时间的区别。眼下,这段记忆的时间究竟会延续多久恐怕要数以年计。他暗暗祈祷真正的客观时间不要流逝得过快——虽说思维的速度可在数分钟内阅览记忆中数年的时光,他却是第一次与他人一同迷失在记忆回廊之中,对于在现实世界中会耽误多少时间这个疑问实在感到心中发虚。
但是,“奥西里斯”搭载的这使他得以回溯他人记忆的系统毫无疑问是完美的。他几乎已经可以与她的思想同步:例如此刻,他感受着过去的此刻,那个六岁女孩因前路未卜而致的哀痛和无措;他也知晓着现在的此刻,已经十八岁的星瓒再一次揭开心头积年的伤疤而致的自我厌恶与抓不住某物的实感中生出的隐隐绝望。
她抓不住的东西是什么呢——姬弦疑惑着,同时意识到抱着弟弟匆匆逃离剧院的女孩正在用手背狼狈地抹着仓皇涌出的眼泪。那是潜意识中知晓着母亲不会再回来的预感。尽管她只是弯腰抱起了弟弟、从母亲身旁撤身而去、踉跄着离开,直觉亦告诉她,母亲不会再回到他们的身边……即使,她在那个时刻还好好地活着,只是趴伏在地不能动弹,只能艰难地扭头注视着长女怀抱着幼子逃走——
——但是,母亲还是回不来了吧?女孩这样喃喃自语,泪水夺眶而出。
“我的腿、我的手都动不了了,”母亲艰难地转头,痉挛着的手指费力地指着被她好好地护在身下的真原亮,“星瓒……抱着小亮,出去以后尽快找简医生!越快越好,就算这样也来不及……”
少妇的眼神恋恋不舍地在已经神情僵直地抱起幼弟的女儿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看向不知何时开始一直呆呆地低头注视着自己双腿的真原亮,神情一震,抬头向星瓒迟疑道:“星瓒……你叩击一下小亮的膝腱试一试。”见她微有疑色,轻轻提醒道:“当时爸爸告诉你的膝跳反射,妈妈都还记着,你不记得了吗?”
星瓒面露赧色,依言握拳在弟弟的膝盖上轻快一叩。
——毫无反应。
惊愕难言。但太少的知识积累与阅历让女孩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的眼神漫然扫视了周围所有的或是倒地不起、或是挣扎着想要从座椅上站起而不得、或是依然能艰难迈步却已经发现了自身异常而面露惊恐的人群,虽然依旧微有不解,却已经开始感受到心头弥漫开的不安。她转向母亲。
“——母亲?”
呼唤被生生咽了回去。母亲无言地闭起双眼而在口中喃喃默念的四个字彻底让她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是——“来不及了。”
母亲终于转向了她,神情只在刹那间便转为了严厉的坚毅:“星瓒,抱着小亮,快走!走啊!”
但是,直到最后……
母亲,我连向您告别的胆量,都没有啊……
手中推着的童车是从剧院紧急通道侧边的门中推出的,与母亲所说分毫不差。解放出了双手的她一路上畅通无阻地钻出了剧院的紧急出口,这才近乎虚脱地倚着墙壁,大口呼吸着西之京的夜风吹来的凉爽空气。
她揉着肋骨的位置,拉开童车的遮帘。真原亮抬起乌溜溜的眼睛看向她。
“姐姐,”弟弟低低地抱怨着,“腿下面。我没感觉了。”
极力掩饰着恐慌,还带了一丝迷乱的眼神。骗不过的——姬弦和星瓒的手在同一刻情不自禁地伸了出去,贴向幼童的额头。
“好烫……”星瓒的雪白的小手猛一下缩了回去。
“要赶快……去找简医生……”宛如旧时代的机器人似的,她小声地用平直的语调说着。
——消防车,在她的视野中即将消隐去远处的剧院的那一刻,呼啸着赶到被怪异的球体砸穿了穹顶的现场。而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除去被依旧行动如常的自己怀抱着带走的弟弟,整个剧场没有除她以外的任何人逃离。
远远奔跑在逃生通道中的她能听见他们的哭号、求救声,在匆匆逃离剧场的回头一瞬中她也能看见依旧在努力尝试着拖着渐渐无力的双腿走出剧场的极少数人。但,没有任何人能够像她那样毫不受身体阻拦地离开那里。
亦即,除却自己以外——她看向被自己好好地安置在了婴儿车里的幼弟。
无人在那令人困惑的袭击中幸免于难。
公寓底楼的大门打开了。电铃响了不到三秒,老式的门锁被自动弹开的声音便传入耳中。星瓒径直推着婴儿车进了显得有些老旧的公寓中,明亮的顶灯让她一眼看见了已经打开房门探出半个身体的年轻女子。
姬弦的思绪中宛如一道惊雷落地。他再一次突破了意识的限制感受到了自己的真实身躯克制不住的颤抖。那样的震恐,来源于星瓒这趟突如其来的探访,与面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子。
这处公寓的102套房,不正是季弥在他的委托之下从房产交易平台上收购的住处吗?
更让他震惊难言地是面前这勾起了遥远回忆的女性——方才在星瓒致电这女子时他便该想到的,这样少见的姓氏!
但他早已被时间和过往磋磨出了按捺住一切好奇的耐心与涵养,他硬是按下了想要立刻脱出记忆回到现实、联系季弥询问的念头,在记忆中继续旁观着。不能急,也不用急——在伊西斯的理论模型中,读取方才那些记忆的时间,那些漫长的对话与长达三小时的未完的剧目,在实际的时间流动中应当也只经历了两三分钟而已。只要能够在这些记忆中观测到当下的星瓒的意识开始活跃,他便能立刻回去。只要能够把她的意识带回,怎样询问都不要紧,他不断地告诫着自己。
“简……湄川医生。”被引进屋内,顺手替简湄川关上了房门,星瓒微微欠身,向面前的女性致意。对于六岁的小女孩而言,星瓒的礼数一向有着大和抚子式的周到。
简湄川那微微蹙眉、干脆利落地俯下身去查看真原亮的神态动作让姬弦再次浑身一震。错不了了,他暗忖。伤痛和感激的心情交织在心头缓缓流淌着,他迫切想要知道她的处境与去向的心情就如星瓒此刻想要得知幼弟身体状况的强烈愿望一样迫切。
星瓒低低开了口:“湄川医生……小亮他没有膝跳反射了。”
正在为已经昏睡着的真原亮量体温的简湄川猛一回头,一向冷静的双眸直直看住星瓒,语气严肃:“真的吗?确定叩击的位置正确吗?”
星瓒似乎已经不敢面对她的正视,微微别过头点了点头。
拧着眉头思索片刻,简湄川贴到已经发烧得有些糊涂的幼童耳边温言几句。仿佛稍微清醒过来了一些,真原亮睁开眼点了点头,吃力地看向眼圈发红地沉默着的星瓒勉力一笑。
简湄川从搁在身旁、一应器材摆放得一丝不苟的医疗箱中取出一支尖锐的粗针,轻轻擦拭了几下便迅速戳向真原亮的脚跟,浅浅地向外缘一划。真原亮低低咕哝了一声,无意识地背屈起了大脚趾,剩下四趾仿佛痉挛着一般向左右伸展着。
浅浅的红痕在孩童那幼嫩的脚底皮肤上浮起,简湄川哄着真原亮喝下了两勺睡眠糖浆,这才拖着脚步走向托着腮坐在桌边、低头不语的星瓒。已经开始展露出成年风韵的女子端着托盘,中间的瓷壶中盛着刚刚加热了的加过糖的牛乳,一旁搁着两只被每日擦拭得光可鉴人的银杯。
她倒出一杯,从桌面中央缓缓推向星瓒。见她毫无去接的意愿,只是将双手死死蜷住了原先被母亲熨烫得光滑平整的衣角,原本打算留给面前的女孩片刻安静的她不觉还是开了口:“如果不喝一点的话,你今天是不可能睡着的——在我和你说完要说的话之后。但是你今天一定要得到休息才行。”
星瓒终于抬起了头,倔强地掩饰着自己发红的眼角:“为什么?”
“今天之后,你大概不会再有多少可以休息的时间了。”
公寓的隔音非常好——这也是简湄川明明已经可以去住更为高级的公寓,却依旧藏身于此的原因。楼上的每一户住户此刻应该都已经从电视中知晓了剧院中的惊变了,就如她方才在接到星瓒的来电之前,突然从电影频道中看见了紧急插播的新闻一样。
但简湄川真正的职业让她早已知道了这一种可能性。
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与愕然。但——星瓒暗暗攥紧了拳。
憎恨。这是萦绕心头许久的,她的唯一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