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斋与陶斯然两个人被困在美国大西洋东海岸的某老年公寓里。
大雪连续不断下了四夜三天,积雪几乎埋住了房子,公寓区里的树木也差不多陷在雪中,偶尔落下的雪雾在雪后的阳光下闪着单纯的色彩。
一连三四天,陶斯然与公寓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在雪地上开掘出一条条小路。
“小然子,拿点东西吃吃,饿坏了吧?”唐老斋与相依为命的陶斯然关系迅速地融洽起来。
“老爷子,你真是神算啊,去城里一趟,购买的吃食够吃半个月的。”陶斯然终于想起自己在城里以飞快的速度,按照老爷子的清单购买回来的东西,大部分竟是吃的。
“老马识途,都是活得久了的原因。”老唐低低地说。
“小然子,你的女同学,研究古典文学的那个,找到秋妃怎么死的答案了吗?”唐老斋问。
陶斯然摇摇头,情绪有些低:“可能她忙吧,刚刚生了宝宝。”
“女同学到美国,学语言的可能不好找工作呀。不要紧,小然子,不要泄气,我们自己找答案。”唐老斋坐在阳光底下。
雪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气温快降到摄氏零下20度了。
少有的酷寒,好在暖气效果不错。服务中心送来的饭菜越发单调了,西兰花,天天都是水煮西兰花。
“唐老,人真的会重新投胎吗?”陶斯然抬起头,木呆呆地问。
唐老斋眼睛没有看陶斯然,半晌两个人都没有对话。
老半天过后,唐老斋清了清嗓子说:“人啊,就像青草、虫子、江水一样,也像山顶的云,天上的雨水一样,生生不息。死去的会复生,死死生生无穷已。这个,还是早些相信的好。”他像是回答陶斯然,也像是自问自答。
日头漫长,这天,陶斯然根据秋妃《枕鹤记》里的章节,给唐老斋讲起了秋妃的弟弟叛军统帅刘雨锡重新投胎的异事。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三伏天,兖州的土地都快烧红了,火焰一样的毒日头晒啊晒啊。空气仿若能点着一般。
大片的玉米竿儿烧枯了,不知是哪个挨杀的放了一把火,玉米地烧啊烧,烧了两天两夜。
一片焦土。
天都被烧红了,乌鸦在烧焦的枯枝上“刮乌刮乌”地叫,令人毛骨悚然。
河里的水干了。
地面发烫。
知了嗓子扯破了。
远远地有人看到一身缟素的巫医,往日落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有些匆忙。
一向淡定的女人,她也有步子加快的时候。
你说怪不怪,多年寡居的一个女人要临盆了。
人都要快死绝了。
饿得头昏眼花,多年独居的女人却要生娃了。天上干打雷,天天干打雷,闷闷地响,地动山摇。
巫医被喊去接生。
一只乌鸦横向贴地飞行,有力地刮过一道弧线。
敢情是热昏了头。
可是有只乌鸦却像带路的一样,在巫医不远不近的地方飞着。
进了一个破落的院子,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哼哼。
巫医进了门,再走到黑乎乎的屋子,掩着的门里,草铺子上刚落草一个男婴。
巫医就近一看,一个浑身紫色的东西就在女人的两腿间。
就近一探,已没有声息。
巫医拎起瘦骨伶仃的新生儿,拍了拍肚皮,没气,没动静。
那女人眼睛睁了一下,有气无力,只听得她说:扔掉,扔掉,孽障,把那小孽障扔掉。
巫医摇摇头,看了一下那娃,估计是死透了。
唉,是个不愿意投胎来世的,这黑漆漆的世道,不来也罢。
巫医刚转身想走开,一声长长的老鸦叫,“刮------”。一只老鸦一头栽倒在柴门。
哦!哦——
巫医吓得魂飞魄散。
转头看看那刚生育的妇人已一命呜呼。
巫医进退两难。眼前横着的一大一小两具没气的东西。屋子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啊-------
刮乌——刮乌……
乌鸦在门外叫。
这时,一声脆响“梆”,什么东西结结实地撞下来。
巫医吓得差点尿失禁。低头一看,那浑身紫黑的婴孩,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不偏不倚地盯住了巫医的脸。
虽然只是眨眼的功夫,但真的,那小东西睁了眼,睥睨地盯住了巫医。类似于电闪雷鸣的一瞥。一个刚落草的婴孩的眼神,像针芒一般,准确地刺穿了女巫的心脏。
痛感,分明的痛感。
女巫是兖州到蒙山八百里间的游医,能治各种疑难杂症。与其说能治,不如说敢治,人如草芥,分分钟有人闭眼。死个人跟死一只耗子是一个结果。
女巫不是别人,就是秋妃的弟弟刘雨锡,当年带兵打仗时,曾遇见过的恩人。
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刘雨锡带兵策马进了一片树林,有士兵摸了一棵毒树,女巫救了那士兵一命。
都说地球上有一个人死,就有一个人生。
与这个婴孩复活的同时间,上下相差几秒,那个带领襄兵南征北讨,誓志推翻皇朝的刘雨锡统帅,刚刚被推上断头台,一刀子下去,拦腰两段,血花飞溅,落了刽子手一头一脸。
那头颅滚落到百米开外,眼睛却还在眨。
围着的人莫不魂飞魄散。
刘雨锡的投胎,没有等到三十年,没有十年,甚至没有半年。
故事讲到这里,屋里一片沉默。
陶斯然不相信重新投胎的故事,或者说他根本不相信兖州女巫救活的婴孩,是刘雨锡重新投胎。
“老爷子,为什么呢?”陶斯然问。
“——啊?”唐老斋显然在沉思,他没听清陶斯然在问什么。
“老爷子,怎么见得刘雨锡投胎到了兖州一个寡妇家里?”
“这个啊,怎么就不见得。”唐老斋回答得很迟疑,看起来也不是很肯定。
“秋妃《枕鹤记》里记叙的,也未必当真。”陶斯然说。
“旻元寺的和尚佛法无边,刘雨锡的转世应该是他发的力。”唐老斋低吟道。
“哦,这个部分我真要看看。”陶斯然应道。
女巫包裹了那婴孩,一点也没有迟疑,抱着婴儿出了门。
抬头望天,碧空万里,一丝云都没有。只有一颗毒日,不屈不挠地狂泻。
“娃。我的娃。”
“叫你什么名字好啊,你可不是一个好货哦。”
“扔给谁,都是祸害啊。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呦。”
进了门,她把门掩上,煮了巴茅与野甘蕉水给婴孩吃。那娃小嘴碰到甜水,竟然漾出了一个笑意。
他笑了。
眼睛没有睁,却知道笑。
一滴一滴,甜水到了婴孩嘴里。
女巫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