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除了张教授之外，没有人知道那个老头的真名叫做什么。这里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王麻子。王麻子不姓王，脸上也没有麻子。而他之所以被人叫做王麻子，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走街串巷，靠给人磨剪子戗菜刀为生，而那时候的剪刀刀具，通常都是王麻子牌。

这是一个古老的行当，如今几乎已经成了传说，永远消失在了这座城市中。他年轻的时候嗓音甜亮高远，吆喝起来巷子最里面的住户都听的一清二楚。慢工出细活，就好像王麻子的性格一样。

他几乎是这个戒治中心中最乐观的人，他总是对别人说：“我儿子不久之后就来接我。”

这句话他说了半年，藏在嘴里半年，然而他的儿子并没有来。

王麻子这辈子没有结婚，但是却有个儿子。那是他三十岁的时候，在路边捡到的孩子。而他很快就了解，这个孩子为什么会被抛弃了。他是一个长短腿，天生就是一个残疾。他把这个残疾的小孩带回了家，从此大街小巷之中，就能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磨剪子嘞戗菜刀。”

王麻子一辈子都没什么钱，又带着这个拖油瓶，年纪也大了，没有什么人愿意嫁给他。但王麻子并不在乎，他虽然没有老婆，但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他们两个相依为命，最穷的时候吃过路边的菜叶，睡在公园的长椅上过。

他们两个挤在长椅上，躲在一件大衣下。

王麻子听着远处的炮仗声，开口说道：“小麻子，今天是除夕夜，你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小麻子想了想：“我想吃蛋糕，上一次生日的时候，你就说给我吃蛋糕，我这辈子还没有吃过蛋糕。”

王麻子有些为难，他思考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蛋糕，这个蛋糕我不会做啊，再说了，现在是除夕夜，大年三十应该是吃饺子的，怎么能够吃蛋糕呢？等你生日的时候再吃蛋糕，我们今天吃饺子。”

“吃饺子。”小麻子点了点头。

“好，你听好了啊。”王麻子说道：“今天我们吃猪肉大葱馅的饺子，两斤有红有白的猪肉，剁成肉馅，要两颗大葱，外面的那层我们不吃……”

小麻子拽了拽衣服，摇头说道：“又是猪肉大葱的，我们总吃猪肉大葱的，今天我们吃羊肉白菜馅的。”

王麻子笑了笑：“好，爸爸爱吃猪肉，小麻子爱吃羊肉。我还买两斤羊肉，一颗大白菜。肉多，菜少。你擀皮，我包饺子。”

“好。”小麻子舔了舔嘴唇。

“包好饺子，我们放锅里住，羊肉的猪肉的都煮进去，一会儿吃到什么算什么。”王麻子闭着眼睛，嘴里咂嘛着滋味：“小麻子不要着急，煮饺子要点三次水。”

“能吃了么？”小麻子已经饿得受不了了。

王麻子摇摇头：“等等，等等。”

直到几分钟之后，王麻子才说道：“好了，饺子出锅了。爸爸我替你尝一个，真好吃，猪肉大葱的。”

小麻子说道：“我也吃。”

“要点醋。爸爸得来一瓶二锅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真香。”王麻子咂嘛一口口水，发出了满足的声音：“小麻子你吃的什么馅的？”

“羊肉馅的，全部都是羊肉馅的。”小麻子说道。

王麻子说道：“你不可能每次都吃到羊肉馅的，你也可能吃到猪肉的。”

“不。”小麻子摇头像是拨浪鼓：“我就吃羊肉的，我爱吃羊肉的。”

“好，好。”王麻子妥协了：“你就吃羊肉的，但是不能多吃，把你的小肚皮撑破了。”

那是捡到小麻子的第三年，王麻子和小麻子两个人，在除夕夜里，靠坐在长椅上，披着一件大衣，靠着他们的想象力，吃完了第一顿年夜饭。两人“吃饱喝足”之后，就靠在长椅上，沉沉睡去了。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难倒王麻子了。

小麻子一天天长大，两人的日子也越过越好。直到小麻子十八岁的时候，王麻子买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子。二十岁的时候，小麻子有了女朋友。小麻子是天生残疾，他找个女朋友并不容易。

女朋友也提出了要求，要房要车，而且婚后不和他父母一起生活。

小麻子答应了下来。

为了让儿子能娶到老婆，王麻子必须要从房子里搬出去。小麻子和王麻子商量过后，将他送到了这里来。

刘九州告诉宿罪，王麻子进来的时候一个月只要一千块，张教授是看人下菜，最贵的那个是一个未成年，一个月二十万送进来的。

但小麻子并没有按时来接王麻子。

王麻子是这个戒治中心里最渴望自由的老头，他每天都望着那扇大门，期望小麻子会来接自己离开。但是一晃一年过去，小麻子从来没有来过。别人都告诉他，他让小麻子骗了，小麻子不会来管他了，但是王麻子总是不相信。

其实这里所有的老人又何尝不明白呢？将他们送到这里，基本是不想让他们活着回去了，否则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到养老院去。

幸福的人总是有相同的幸福，而不幸的人，也总是有相同的不幸。

别的老头早就看明白了，但是王麻子一直看不明白。

他每天望眼欲穿渴望着自由，见人就说自己和小麻子多么亲近，见人就说他和小麻子靠想象力吃饺子的故事。他像是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只是为了寻找一句安慰，期望有人告诉他：“小麻子只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他会来找你的。”

但是没有人，大家都很聪明。

如今，王麻子接到了通知，他改天就要被送到二楼去了。

一旦上了二楼，他就是精神病了，没有张教授的鉴定，即便是有人来接他，他也出不去了。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让一个满怀希望的人希望破灭更残酷。

王麻子意识到，他再也出不去了，他再也没有自由了。

因此他嚎啕大哭，而这件事情，他本该一年前就开始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