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的规矩,责罚下人之前,先加告诫;所以四儿等桐生伸出左掌以后,便用戒尺指着他数落:“明儿个芹二爷就得跟四老爷到热河去了,临走之前,有多少事要料理;你是芹二爷贴身的人,就该时时刻刻伺候着才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你假传圣旨,悄悄儿一溜,不知干什么去了?你还有良心吗?我就打你这个死没良心的!”语声甫落,只听扎扎实实的“啪”的一声,桐生随即抽搐了一下,右手握着左掌,身子往一边倒了去。
堂屋内外,上下主仆,无不变色;在死样的沉寂中,只听马夫人怒生说道:“别打了!”秋月亦已上前,拉起桐生的手看,又红又肿,还有皮破肉裂之处;忍不住转脸厉声斥责:“你怎么下死命打他!”一语未毕,四儿“敖”然一声,哭着掩面而奔。也没有人理她,只忙着去找了何谨来,将桐生扶了出去,敷药裹伤。
乱过一阵,静了下来,曹雪芹看母亲脸色不悦,便强颜笑道:“看了一出‘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锦儿“扑哧”一笑,手指着说:“都是你不好。你不点她,不就没事了吗?”
“你怪我,我还怪你呢!”曹雪芹说:“你不说破桐生跟阿莲好,又何至于醋海生波?”
“好了,好了!”秋月觉得他们这些话,不宜再当着下人说,因而阻拦:“你俩别再接唱‘探亲相骂’了,行不行?”
听得这一说,马夫人亦复忍俊不禁,但神态马上又恢复为沉重,用低沉的声音,自语似地说:“心这么狠,可怎么再留?”这是指四儿而言。秋月心想,四儿也是高傲狭隘的气性,如果撵了出去,万一想不开,会寻短见;过去有过这样的事,可绝不能再来第二回了。因此,她急忙凑过去轻声说道:“太太,先不忙着办这件事;回头我跟太太细细回。”
“娘!”曹雪芹也劝:“犯不着为她生气。”
“不是什么生气,装糊涂会出事。”
听得这话,锦儿有些不安,因为推原论始,风波之起,怎么样说也拖不得她的干系,这就应该有所表示了。于是她想了一下说:“太太请放心!那芹二爷高高兴兴送了上路,我跟秋月来好好琢磨。保管有妥当办法。”
“对了!你们好好商量。”马夫人说:“不过,怕难得有妥当办法,我这儿不能留,你那儿也不能待;又不能叫她家里领了回去,哪里有妥当办法。”
“一定有。”秋月接口显得很有把握似地、其实是宽马夫人的心;紧接着又说:“如今倒是有件事要紧,桐生的伤势不知道怎样?路上不能干活儿可麻烦了。”
曹雪芹原就惦着这一点,所以听得秋月的话,毫不迟疑的起身说道:“我瞧瞧去。”出堂屋,穿天井,踏出中门,一直都不见人,但左前方有灯火、有人声,曹雪芹便有数了;那里有间空屋,向来是下人聚集歇脚之处,桐生一定在此疗伤。走近了,探头从缺了块明瓦的窗格往里一望,人还不少,由仆妇、有丫头;厨房里的刘妈捧着一碗汤,凑到桐生面前说道:“温温儿的正好喝,全是肝尖儿,最补血。”
“多谢刘大婶。”桐生摇摇头,“我实在喝不下。”
刘妈未及答话,一个浓眉大眼、管打扫的丫头嚷道:“你们看四儿的手有多重!打得人连碗汤都喝不下了。”
“心狠手才重。”另一个烧火丫头接口,“平时看她说话细声细气,文文静静,谁知道这么阴!”
“你们别怪她,”桐生急忙说道:“他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
一句话未完,那烧火的丫头便啐了一口,“你还帮她!不知好歹的东西,天生是挨打的命!”她又啐了一口,方始转过身来,气得满脸通红的往外直奔。曹雪芹怕迎头撞见了不好意思,赶紧咳嗽一声,放重了脚步;等他在门口一出现,丫头仆妇,一起站正了。见半躺在一张软椅上的桐生也要起立,曹雪芹急忙摇手阻止。“你别动!”他走过去问,“伤势怎么样?”
“何大叔给敷的药,好多了。”
“我看看。”等桐生将手一身出来,曹雪芹吓一跳,左掌里裹着白布有一寸多高,又不由得失声说道:“肿得这个样子!疼不疼?”
“怎么不疼?”浓眉大眼的姑娘搭腔:“疼得连一碗汤都喝不下了。”
“是吗?”曹雪芹问桐生。
“是,是有点儿疼。”
“老何呢?”
“抓药去了。”
“你到门房里去看一看。”曹雪芹支使爱多话的那个丫头,“如果回来了,让他马上到上房里去。”
曹雪芹刚回到上房,何谨已接踵而至,据说伤得很重,不过只是皮肉受苦,用了重料的冰片之类的凉药,仍不能止疼,所以他特为去配了一剂汤头,此刻正在煎煮。这幅药和下去,痛楚消减,能够好好睡一觉,便可不致溃烂;否则就很费事了。
“这,”秋月说道:“这样子怎么能上路?”
“上路可不能,起码得养十天半个月。”
“我倒想起来了,”秋月向马夫人说:“仲四镖局子里有极好的金疮药。”
意在言外,不妨将桐生送到通州去养伤。既然如此,曹雪芹仍旧可以跟曹頫一起走,在通州等待的那几天,桐生伤势必已大愈,不碍行程。不过,由京城到通州这一段,得另外派个人送。
“我送了芹官去好了。”全家只有何谨和马夫人对曹雪芹的称呼未改,“我也上庄子上看看去。”
这倒是提醒了秋月,提醒她应该向马夫人请示,如何处置通州的房子?那所庄屋,本由曹震经手,赁给粮台作为过往差假人员的行馆,现在平郡王已交卸了大将军的关防;各人有各人的布置,庄屋是不是会退租,得让曹震问一问。这是本来到也不急,只是想起马夫人说过,有意处分通州的房子,而目前恰好有个机会,不宜错过。
因此,她问锦儿:“你是不是急着要赶回去?”
“急着赶回去是得告诉震二爷,通知粮台多备两部车子,好让芹二爷明天一起走。”
“就这件事,没别的了?”
“那就让老何去一趟。”
锦儿心知她另有话说;当下将要告诉曹震的话都交待了何谨。这里也就收拾了餐桌,沏上普洱茶来,一面吃冰凉去心火的萝卜,一面喝热茶聊天。
马夫人却有些倦了,“我歪一会儿去。”她对锦儿说:“你走的时候叫我;我有话说。”
“是!”锦儿站起来答应。
等马夫人一走,曹雪芹低声说道:“看样子,就算太太不撵四儿,她也呆不下去了,你们打算怎么安置她?”
秋月诧异的问:“这话从何而来,为什么呆不下去?”
“众怒难犯,她成了众矢之的,怎么待得下去。”曹雪芹将那些丫头“义形于色”,为桐生不平的见闻,细细的讲了一遍。
“桐生那一下总算挨得值。”锦儿笑道:“不过,他到总算是有良心的,居然还维护这四儿,难得之至。”
“这话,”曹雪芹正色说道:“你可别告诉阿莲,她会多心。”
锦儿一愣,与秋月对看了一眼,方始说道:“你专会在这些不相干的女孩子身上用心,自己的事,怎么到漠不关心呢?”
“咱么不谈这个。”曹雪芹问:“你们说,四儿怎么办?”
“这得慢慢儿商量。”秋月答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你不必为此牵肠挂肚。”
“你放心好了。”锦儿安慰他说:“有你这话,我们心里有数儿了,一定安顿得好好儿的,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曹雪芹不解的问:“怎么能皆大欢喜呢?两个人都喜欢桐生,一个得意,就必有一个失意,不是吗?”
“你真傻!我们不会想法子另外找一个桐生吗?”
“啊,啊!”曹雪芹笑道:“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你没有想到的事还多着呢!”秋月说道:“你不是说要写信给你的几个同学道别吗?写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