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作者:官方好书推荐      更新:2020-01-31 05:23      字数:3299

“六年工夫修一座皇陵,还没有完工吗?”

“对了。”

“多大的工程,六年还修不好。”

“这有个缘故,说起来,真的是话长了----”

“又说这话!”杏香一面打断,一面在曹雪芹额上戳了一指头;出手很重,尖尖的指甲竟掐出了一道红印子。这点疼痛曹雪芹还忍得住,没有出声;杏香却深悔孟浪,自然也觉得歉疚,还有些心疼,也有点怕他恼怒,随即便搂着他的脖子,赔笑抚慰。

“乖乖,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

“没有什么。”曹雪芹故意闭上眼睛,享受着那一份温馨。

“既然没有什么,你就慢慢儿讲给我听;其中一定有段新闻。”杏香在他耳际厮磨着,柔声问说:“是吗?”

这一下,曹雪芹把不能说得也说了;雍正皇帝蓄意不愿在昌瑞山长眠的原因虽不便透露,却需有句话交待:“原来说泰宁山的风水是如何了不得的好,亦不尽然;包里归堆一句话,那时的皇上,不愿意葬在昌瑞山。”

“为什么呢?”

这一问在曹雪芹意料之中,所以从从容容的答说:“风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雍正皇帝对此道也很精的,他觉得昌瑞山的风水不好,所以不愿把陵修在那儿。不过,这话他自己不便说,得找个人来替他下一番说辞,当然,在昌瑞山以外,得另外找一块好地,也是高总督一定要办到的事。无奈,看来看去,只有泰宁山比较上还好,只好将就着用了。”

“一将就,就出了毛病。”杏香很快的接着问:“是不是?”

曹雪芹没有接她的话,管自己说到;“为了让高总督尽心尽力,雍正皇上先下了赏,把他由福建调到两江,管江苏、安徽、江西三省。进京以后,怡亲王把上头的意思,悄悄儿告诉了他,陪着他去看地;看了几块,细细比较,说泰宁山还好。等画了图送了上去,雍正皇上亲自召见,问他:挖下去会不会有水有沙?高总督说不会。于是让他回去了;马上又下了一道上谕,以两江总督属吏云贵总督。这就是说,官是两江总督,本衙门在江宁,家眷也在江宁,办事可是在云南昆明。”

“哪有这样子做官的?‘云贵半边天’,江南的总督,万里迢迢到那儿去办事,倒不怕麻烦?”

“皇上不怕麻烦,做臣子的敢怕吗?”曹雪芹又说:“其中的缘故,我不说,你倒猜上一猜?”

“我怎么猜得到?好了,”杏香推着他说:“说到要紧关头上卖关子,最缺德了。”

曹雪芹笑一笑说:“说我缺德,索性缺一回德,你倒杯酒我喝。”

“这会儿喝酒?”

“怎么不能喝?不但能喝,还有名堂,叫做卯酒。”曹雪芹望着条案上的自鸣钟说:“你看,这不是交卯时了?”

杏香抬头看去,钟面上长短针都指在“五”字刚过的部位,果然是卯初了;不由得微微一惊,“呦!”她说:“都快天亮了,喝杯酒睡吧!”

虽说只一大杯“京庄”花雕,却很费事;用铜挑子倒上热水,将酒杯坐在水中烫热,再斟入小杯,让曹雪芹拿杏仁之类的干果下酒。

“酒也到口了,关子也卖过了,你该一面喝,一面讲了吧?”

曹雪芹却不想再讲泰陵的故事,怕泄漏的密辛太多,杏香不定哪一天不留意,在闲谈中透露了出去,只会惹祸,不会有任何好处,因而顾而言它的换了个话题。

“你懂不懂什么叫卯酒?”

“不就是卯时喝得酒吗?”

“为什么卯时要喝酒?威什么有卯酒而没有寅酒、辰酒?”

“那我就不知道了,”杏香笑道:“卯时我总是在做梦,从没有吃过东西,更别说喝酒。”

于是曹雪芹从“点卯”、“应卯”谈起;说到晓风多寒,从热被窝中起身出门,易于受病,喝杯酒暖暖身子,风寒不侵,亦是养身之道。

“原来有这么一个讲究。”杏香说道:“那么,出门住店,一早起来赶路,也得喝一顿卯酒喽?”

“一点不错,”曹雪芹问道:“你要不要来一杯?”

“好!”杏香便伸手去取曹雪芹的酒杯。

他却将她的手按住了,低声笑道:“你喝个皮杯好不好?”

杏香白了他一眼说:“我就知道你要出花样。”话虽如此,却无拒绝之意;曹雪芹含了一口酒,哺入她口中,当然也就搂住了好久不肯放手。

“你看!”脸朝外的杏香,将头往后一仰,挣脱他的怀抱说道:“震二爷要起来了。”

曹雪芹便转身去望,冰纹格子的窗户,嵌的是明瓦,中间却是尺许见方的一块玻璃,为了赏雪,未用窗帘,从玻璃中望北屋,只见曹震的卧室中等火哗然,而且隐约还有人影。

“震二爷上午有事;下午我有事,真该睡了,不然,中午起不来。”

曹雪芹将余沥一饮而尽,欠身而起,走到窗前,望着庭中皑皑白雪,不免又想家了。杏香将酒杯、果碟略略收拾一下;从新铺好了床,换了汤婆子的热水,又封了炭盆的火,回头看时,曹雪芹居然仍还负手伫立在窗前。

“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我在想家。”曹雪芹说:“像这种天气,家里一定替我预备一个足料的好火锅,因为知道我最爱在下雪天找几个谈得来的人,喝酒、聊天。或者联句、斗诗牌。午初开始,总要到起更才散。”

“原来你是在想那些乐趣。”杏香问道:“你说‘家里’,是谁替你预备呢?”

“反正总有人把!”

“谁呢?”

“是---”曹雪芹说:“是我姐姐,或者是震二奶奶做了送了来,也说不定。”

“震二奶奶?”杏香不解的问:“不就是震二爷的少奶奶?哪,你不是该叫嫂子了么?”

“可也是我的姐姐。”

“哎哟,我的芹二爷,你可真把我闹糊涂了。”

“走!”曹雪芹拉着她的手说:“等谁下来我再讲给你听。”

于是并头而卧,曹雪芹在枕上将秋月和锦儿的身份与情分,絮絮低诉;当然也谈到夏云、冬雪,甚至碧文。曹家故事一时哪里说得完,但就浮光掠影的谈一谈那几个人,已让杏香神往无限了。曹雪芹倦了,也颇有睡意了,不知不觉地住了口;杏香却还眼睁眼闭的在沉思,不自觉地谈口气说:“我要在你家就好了。”自己的声音,警觉了自己,侧脸看时,曹雪芹已经熟睡,微有鼾声,想象自己觉得好笑;心里空落落的,有着一种迫切需要什么东西来填补的渴望。

首先被惊醒的是杏香,掀开帐门问道:“谁啊?”

“是我!”是翠宝的声音:“震二爷派人回来通知,要芹二爷赶快到仲四爷那儿,有京里来得来大人,等着要看他。”

他的话还没完,杏香已将曹雪芹推醒,说一声:“赶快起来吧!震二爷派人接你来了。”接着披衣下床,先开了房门,放翠宝进来。姑嫂两一面照顾曹雪芹梳洗穿戴,一面说起经过,语焉不详,“我也闹不清楚,什么京里来得来大人。”翠宝说道:“反正一到了仲四爷哪里就知道了。”

“你一定听错了。”杏香接口,“一定是京里来的大人。”

“翠宝姐说得不错,是京里来得来大人,不要紧,他不过想看看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原来真有个京里来得来大人,”翠宝问说:“倒是谁呀?”

“是我爷爷一辈儿的,我就管他叫来爷爷。”曹雪芹想想又奇怪,“这么个下雪天,他上了年纪的人,到通州来干什么?”

“当然是有要紧事。你就快请吧!”翠宝因为曹雪芹叫了她一声“翠宝姐”,心里一高兴,决定将替曹震预备的一小锅银耳、红枣、薏米、莲子粥,送给曹雪芹享用;当下向杏香说道:“空心肚子出门可不好,预备别的吃食也来不及了,我那儿五更鸡上有莲子粥,你去端了来。”

“哪,那不是提震二爷预备的吗?”

“傻丫头!”翠宝推了她一把,“回头不会再炖吗?”

“对了,我倒没有想到。”杏香高高兴兴得去了。

“芹二爷!”翠宝问到:“杏香昨晚跟你谈了些什么?”

“那可多了,我跟她聊了一宵,到天亮才睡。”

看看时间不多,翠宝单刀直入地问:“谈到她跟我的事没有?”

“喔,我到正要问你。”曹雪芹说:“震二爷是不是打算把你安置在易州?”

“易州?”翠宝摇摇头,“我没有听他说过,我连这个地名都是头一回听说。”

“那么,他是预备把你安置在什么地方呢?”

“说暂时还是在通州,也许得挪窝儿。”翠宝紧接着又问:“芹二爷,你到底怎么样?”

这话很难回答,曹雪芹故意虚晃一抢得问:“什么到底怎么样?”

“你别装蒜,自然是指杏香。”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很喜欢她。”

“光喜欢不行,得有个办法拿出来。”

“这,”曹雪芹无法搪塞,只有说老实话了,“你看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件事,我得问震二哥。”